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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月新番

历史军事

新朝天凤五年(公元18年)秋八月,关中,列尉郡首府长平县官学厅堂。
明明是大 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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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00章 致两千年后的你(大结局)

新书 by 七月新番

2022-3-22 20:51

  第五伦面对的首位敌手,叫“天灾”。
  作为扬雄的学生,这些年来,不学无术的第五伦好歹将五经起码翻过一遍。他见《尚书·周书·泰誓上》说:“惟人万物之灵。”而另一本重要的经典《孝经》中引孔子的话说:“天地之生,人为贵。”文明与国家创造后,人更了不得了,天子威风地自诩“封略之内,何非君土?食土之毛,谁非君臣?”兴冲冲地就要畜天地万物了。
  但哪怕是最稳固延续能力最强的中国王朝,遇上气候大周期变动,一样脆弱不堪。
  过去数十年发生的事便足以证明,感谢历代天官孜孜不倦地记录物候变化、霜期初雪、灾异,桓谭通过这些资料,确认了第五伦的猜想:自前汉元、成以来,气候确实在一点点变冷。
  原因不得而知,第五伦猜测,或许是数万里外,某座岛上的火山轰然喷发,漫天的火山灰进入平流层,减少了阳光直射;也可能是上一个温暖期,两极冰川融化,导致某条洋流停止流动,或由热变冷,直接改变了亚洲东海岸的气候……
  随着灾害频繁爆发,粮食收成产生波动,曾经抵达过古典时代历史制高点的强汉,就此不可避免地衰败。王莽上台,自诩天命之子,但气候并未因此风调雨顺,反而每况愈下。
  现在,这天下由第五伦接手了,老天爷依然没给穿越者面子:汉武时在朔方诸郡能够种植的稻谷再难产出谷子,并州沿边无法养活大量屯兵移民,农牧分界线日益南推;关中的竹子大片枯死,熊猫纷纷从秦岭北麓往巴蜀迁徙;幽州渤海沿岸开始累年结冰,乌桓频繁扰边,远在大兴安岭的鲜卑熬不住冻,开始出现在帝国视野中,东北一度兴旺的扶余国步入灭亡倒计时;曾经炎热的江东,某一年冬居然开始下大雪,过去无冻的淮河出现了冰凌……
  “凛冬将至。”这是第五伦必须面对的现实,他的王朝,一头撞上了历史上的“东汉三国魏晋南北朝寒冷期”。
  好在,解决办法,第五伦也已找到了,除了继续大搞发明促进生产力,补上因气候变化减产的粮食外,就是向南!
  “前汉武帝开拓朔方、河西、西域,时移世易,气候变了,魏朝不能走前汉老路,未来只能往南方使劲!”
  如今天下人口北众南寡,正好和两千年后截然相反,江淮以南,还有大量处女地,不说让经济中心提前南移,百年后若能让南北并驾齐驱,第五伦也算完成历史使命了。
  往温暖的地方跑,本是人的天性,阻碍者,无非是森林沼泽、毒瘴猛兽,还有安土重迁的习俗,所以第五伦真得谢谢刘秀。
  “秀儿,已替我开发南方十多年!”
  现在,是时候接盘了,就算刘秀跑到交州,也就是后世两广负隅顽抗,广袤的长江中下游,也足够第五伦消化上一二十年,还能以南征为借口,将大量兵员派去屯戍。
  而他的第二个敌手,名曰“地殃”。
  其实并不是地,而是地上的水,黄河水。
  从汉武帝时首次决口,到元、成、哀帝时愈发肆虐,再到王莽时再度决口改道,在第五伦看来,黄河的失控是必然的。
  毕竟,这是一条泥沙含量冠绝世界的大河,按照王莽时治河官员“一石水,六斗泥”的估计,竟高达60%。就算千防万防,长达万里的流域,也难以避免泥沙淤塞河床,堤坝越抬越高,一旦稍稍松懈,遂溃决泛滥。
  第五伦令水衡都尉杜诗,以十万人民力为劳工,耗费数百万粮,在黄河新道修筑起堤坝,关键堰塞水门更用名为“息壤”的水泥浇筑。自此之后,冀州、兖州、青州不再随时会被大水冲刷,大河赤眉陆续回到故土,重新变成编户齐民,加上汴河渠修筑成功,豫州附近几十个县的土地都变成了良田。
  但第五伦觉得,黄河也只会安稳一时,他笃定:“局部治理无济于事,我绝不做修修补补的裱糊匠。”
  黄河须得由大一统政权,从头到尾控制,要想让“黄河清”,釜底抽薪的办法,还是治其上游。毕竟黄河的泥沙,主要来源于黄土高原。从周秦到汉朝,这片天府之地已被过度开发,第五伦决定,未来行政中心将迁离长安,东临洛阳,减少五陵的人口虹吸效应,再鼓励植树,让上游植被稍稍恢复。
  “如此,或许能让黄河,多安分几百年……”
  而第五伦面对的最后一位敌手,则是“人祸”。
  想魏国刚刚草创之际,第五伦麾下元从文武,都聚精会神,没有一事不用心,没有一人不卖力,也许那时艰难困苦,只有从万死中觅取一生。既而随着第五伦称帝,邦国渐渐稳固,诛王莽、扫北方,环境渐渐好转了,部分臣子的精神也就渐渐放下了。
  宗室之中,以第七彪为首,骄奢淫逸有之,第五伦令人以祖父所留火钳击打,又令第七彪在家悔过;九卿之中,以大司农任光为首,拉帮结伙有之,只是其迹不显,第五伦暂未发落;封疆大臣,以河南尹欧阳歙为典型,贪污受贿有之,这可是一位大儒啊,还是千乘狄县人,算第五伦半个老乡,为此抬举,然而欧阳奉命度田,居然与当地豪强勾结,贪污千余万钱,震惊一时,遂下狱定了死罪。
  至于郡县官员利用职权,官商勾结,巧立名目,购田买地,私蓄过量奴婢等,只要第五伦敢查,亦比比皆是。
  眼看类似的事越来越多,律令、刺史、御史禁不完监不尽,有时候,他简直是来次“第五伦痛斥群臣”。
  “予刚起兵的时候,以为最大的敌人是王莽。”
  “逐了王莽,以为最大的敌人是赤眉军。”
  “予平了赤眉,吴蜀又割据一方。”
  “等到灭蜀逼吴后,予现在是越来越清楚了。”
  “大魏的心头之患不在外边,而是在朝廷,就是在这未央宫!”
  “就在予的宗室爱将,和大臣们当中。”
  “吾等这儿烂一点,大魏就烂一片,汝等要是全烂了,大魏各地就会揭竿而起,绿林、赤眉就会借尸还魂,让汝等死无葬身之地呀!”
  “想想吧,王莽在苍龙阙上掉了脑袋,才几年哪?忘了?!”
  “那断头台还收在宫后边,作为我朝重宝,天天的盯着汝等项上人头呢!”
  第五伦终究不会这么骂,靠他一张嘴,骂得醒几个人?还是得靠制度来约束啊,加上科举考试不断从寒门补充新鲜血液,撑过几十年上百年应该没有问题。
  但再好的制度,终究是靠人来执行,而人的欲望是无尽的,有一就想二,有百就想万,富豪们总对自己海量的财货不能满足,闾右们总幻想穷鬼还有压榨的空间。第五伦在时能加以遏制,等他人亡政息后会如何?
  站在长江边,第五伦知道,他王朝初立,生机勃勃,虽稍有懈怠,终是暇不掩玉。
  但名为“历史周期律”的时钟,已经在滴答作响,早就开始走动了。
  他,乃至于他的王朝,肯定是跳不出周期律的,毕竟未来两千年,一人、一家、一团体、一地方乃至一国,谁跳得出这其兴也勃,其亡也忽?
  “但我相信,未来终究会有人跳出去,实现真正的‘三代之治’!”
  第五伦恍然想起,当初王莽走上断头台前,曾笃定第五伦也想做圣人、致太平,老头子对第五伦的迷之自信颇为不满,一度悲愤地质问:“第五伦,汝何德何能,能笃定,自己定能将予未竟之业,一一做成!?”
  而第五伦的回答,让王莽更加迷惑。
  “当然能。”
  “因为,我见过‘三代’!”
  第五伦指的,不是王莽、儒生们对上古尧舜的臆想,而是真真切切的现实:那是两千年后,他来的方向!
  这就是第五伦以区区普通人,敢与天下豪杰竞逐,甚至最后不视其为敌手的最大底气!
  他知道河流的朝向,不是回头追忆虚无缥缈的尧舜文武,而是走向未来。
  第五伦还要让世上的读书人,都扭转过去对上古的遐思,相信三代不在身后,而在前方。否则,往后遇上瓶颈,也只会像王莽、刘歆一般,满脑袋聪明才智,却用在籍古训诂,从先贤只言片语中寻求解决之法,必是南辕北辙。
  为了向世人灌输这一点,第五伦必须更加努力才行,只有一个生活上升的时期,一个大多数人看得到明天希望的时代,才会憧憬未来更美好,而非嘟囔“历史的终结”……
  “而我能做的,就是止住新莽时倒退的步伐,赶在死之前,努力在这黑暗的螺旋阶梯上,多往前走几步,让后来者距离光明,稍稍更近些。”
  “如此,功成不必在我,功成必定有我!”
  你看,有天灾、地殃、人祸这三大敌人,就算没了秀儿做敌手,他,还会寂寞么?
  想到这,第五伦一下子开心起来,仰天笑道:“与天奋斗,其乐无穷!与地奋斗,其乐无穷!与人奋斗,其乐无穷!”
  接着,第五伦忽然将手中的那枚九穗玉玦,猛地一掷,任其落入朝天门下的浑浊长江中,随波东流去。
  不是扔给下游的刘秀。
  而是扔向如时间般流动的江水,逝者如斯夫,想扔向他所来的地方,抛给两千年后的某个人?
  武德十二年(公元36年)端午这天,一向不喜欢抄诗的第五伦,却忽然兴致大发,“作”辞数阙,令人勒于朝天门江石之上。
  辞曰:“滚滚长江东逝水,浪花淘尽英雄。
  是非成败转头空。
  青山依旧在,几度夕阳红。
  白发渔樵江渚上,惯看秋月春风。
  一壶浊酒喜相逢。
  古今多少事,都付笑谈中!”
  ……
  逝者如斯夫,不舍昼夜。
  先贤以流水比拟时间,那是否能假设,当时间之流遭遇到某些变量时,还能维持之前的航道么?比如一只从未来穿越而来的小蝴蝶,扑腾着翅膀,爆发巨大的能量,改变无数人的命运,斩断过去的历史,其影响如此之大,以至于时间之流轰然决口,甚至于改道,奔涌向全新的未知方向!
  但旧的河流仍未消失,仍在平行时空中,沿着故道继续流淌,仿若一切改变都未发生……
  亦或是,在不起眼的角落,也多了个一只小小的“蝴蝶”。
  这是我们的时代,公元2021年,共和国第七十二载。
  西南某座三线城市,城中村的狭窄出租屋里,一个头发半秃的中年男子,正一丝不苟地跪坐在矮桌前,一对小眼睛,津津有味地看着旧电脑中的电视剧,正是老版三国演义。
  当“黯淡了刀光剑影,远去了鼓角铮鸣”的片尾曲响起,字幕浮现时,他才长唏嘘了一口气,摇头晃脑,做出了自己的评价。
  “余观三国之中,唯曹孟德,不愧为乱世之枭雄,治世之能臣,后世常以‘操莽’并论,虽乃时人误会吾等一片救世真心,但也宜哉!”
  他摸向努力蓄起的胡须,笑道:“此子类予!”
  但手指捻住最长那根的胡子,又陷入了沉思:“且慢,按理说,予在前代,而曹操在后,或许叫‘莽操’更合适?”
  接着又摇头评价道:“刘备虽也是人才,雄姿杰出,但却为姓氏所限,不知汉德早在前汉哀帝时已尽,否则也不会有予取而代之事,可惜。”
  等看完最后一集,他更是怒气冲冲地骂起司马懿来。
  “司马仲达,汝家坏了予所发扬光大的禅让名声!”
  但他讨厌司马家,还有一个原因,因为太像了……
  “鹰视狼顾,蓄谋害主之辈,与那第五伦,似极!”
  城中村的出租屋不隔音,他在这激动的大呼小叫,已然吵到了一起住的同行,有人隔着墙开始猛捶:“TMD,王莽,还不睡觉,明天不用搬砖了?”
  他这才稍稍收敛,只是嘴里仍嘟囔着“这要在大新,谁敢如此对予说话”云云……
  同住的都知道,这是个古怪的家伙,自从2017年遭遇一场车祸住院昏迷几天后,就性情大变,醒来后亲爹亲妈也不认得,还说着众人听不懂的话,满嘴的之乎者也。
  后来渐渐能交流了,亲戚、朋友问他叫什么时,他总傲然自称:“王莽,王巨君!”
  正经人谁看历史?自然不清楚这谁,加上他行为乖戾,像一个从大山里来的人,对城市生活一无所知,在医院里闹了好些笑话,诸如护士打针,寒芒扎进肉里时惊呼“救驾”之类,简直不胜枚举。
  于是高情商的亲戚朋友说:“大概是撞失忆了,慢慢休养。”低情商的则言:“可惜好好一个小伙子,怎么就傻了?”
  自称“王莽”的男子也委屈着呢,他只记得,自己当初在常安未央宫苍龙阙上,与第五伦刚说完话,就被魏兵推上断头台,坦然赴死……
  可就在他气绝的时候,一切仿佛停止了,但又似乎没有停止,眼前陷入了一片黑暗。
  最先响起的是心跳声,自己的心跳,扑通扑通,仿佛沉睡已久的生命在努力复苏。
  然而是涌入耳朵的杂音,周遭尽是他听不懂的语言,以及怪异声音滴答作响,鼻腔里还嗅到了说不出的刺激气味,后来王莽知道,那是心电仪之类的机器,自己则身处医院。
  等他渐渐恢复意识时,发现自己并不在东阙之上、断头台下,而是平躺在病床上,头顶则是刺目的光源,一枚巨亮无比的“蜡烛”,散发着仿若太阳的光。
  后来王莽又知道,这玩意叫电灯。
  现代的一切事物,哪怕是最常见的玻璃瓶、药品、病床、门窗,甚至是一双拖鞋,都让他看得无比新鲜。但对王莽刺激最大的,还是被人搀扶着上厕所,在玻璃镜中,窥见自己相貌的那一刻……
  镜子里的男子,王莽全然不认识,他一夜之间变成了另一个人,还年轻了好几十岁……
  那一瞬间,王莽想起了桓谭大夫曾经和人辩论的话题:形神烛火之喻。
  刘歆的侄儿刘伯师说:“精神居于形体之中,就像火焰在蜡烛上燃烧。蜡烛燃尽,火亦不能独行于虚空。”
  而桓谭则说:“然也,蜡炬之灰烬,犹人之衰老,齿堕发白,肌肉枯槁。到这时,精神再不能为血气滋润,等到身体气绝而亡,精神也如火烛之俱尽,彻底消失。”
  但刘伯师,又提出了一种可能。
  “灯烧干了,可以加膏油续上,烛点尽了,可以再换一支,只要传火不停,焰亦不灭。那么人将死之时,精神能不能也换一个身体,继续长存呢?”
  二人的争论没有结果,但传到王莽耳中时,他倾向于后者……
  如今看来,桓谭错了,而刘伯师对了?
  他顾不上搞清楚这是怎么回事,随着身体康复出院后,现代世界更大的刺激,还在等着王莽:林立的百层巨楼,立交桥上穿行的汽车,头顶小小天空中掠过的飞机,还有五光十色的霓虹,对来自古典时代的王莽而言,万事万物,皆为他想象难以企及的神器!
  这个世界怎么了?予怎么了?王莽头晕目眩,根本适应不了,最后被他的“父母”带回家静养了足足半年。他自闭了,足不出户,吃了睡睡了吃,目光也日渐呆滞下去,他宁可回到断头台前,坦然接受自己的命运。
  父母想了无数办法,王莽都无动于衷,直到某天,一个“初中同学”来看他,当听说他自称“王莽”时,同学哈哈大笑。
  “兄弟,网络小说看多了吧。”
  “还王莽?怎么,宁也是穿越者?位面之子刘秀呢,跟你一起来了?”
  “穿越者”,这是王莽头一次知道这个词,他仿佛找到了破解自己来到这时代谜题的希望,拼命发问,等搞清楚其中含义后,王莽更迷糊了。
  “什么,予的大新又亡了?”
  不不,关键不在于又亡了,而在于,按照同学的说法,灭亡新朝的人,不是第五伦,而是刘秀——这同学的历史知识,大概也是小说里学的。
  王莽知道两个刘秀,一个是背叛他的昔日至交刘歆,另一个则是在昆阳大败王邑的绿林将领,后来的“吴王秀”,对了,第五伦好像对吴王秀也颇为重视,还曾在王莽面前强调过。
  但据同学所说,那刘秀后来建立了东汉,再往后则是三国。
  “我对三国可熟了!”同学给他兴奋地推荐了好几本三国小说。
  半吊子历史知识的同学无法解答王莽的疑惑,他也暂时没工夫去“解密”了,因为他得活下去。
  他所在的,只是一个普通人家,为了让他康复,几乎倾家荡产,还外借了债,后来“父亲”又生了病,不能再务工,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。王莽总不能一直啃老,也只能试着出去打工,他对现代生活一无所知,只能从最基本的体力劳动做起,俗称搬砖……
  亏得王莽前世流落民间,吃了几年苦,好歹咬牙撑下来了,这一来二去,便是整整四年。
  这期间,王莽攒了点小钱,自己搬出来住,以避免与“父母”朝夕相处时的尴尬,当然,极重孝道的王莽还是会隔三岔五过去。他甚至买了台二手电脑,学会了上网——虽然是二指禅输入法;又学会了检索——虽然只会百度百科。
  但他终于能依靠自己,能够对那段历史,进行细致的了解!
  随着他一次次百度那些熟悉的姓名,王莽惊愕地发现,所有人的际遇,果然和自己所知的截然不同!
  比如百科上说,刘歆谋诛王莽,事泄自杀。但王莽记得,他不是跑到陇右拥立刘孺子婴,建立“西汉”么?后来还和自己在洛阳见了最后一面。
  而自己可怜的女儿黄皇室主,居然自尽于火中……
  当看到百科对自己结局的描述时,王莽更是气得七窍生烟。
  哭天之类,都对得上,但攻入长安的是绿林军,王莽退到渐台上,他在“天生德于予,汉兵其奈予何”的叫嚣中,居然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杀死。死后尸体惨遭分裂,头颅传到宛城,被人当蹴鞠踢,舌头还被宛人割下来生吃了……
  王莽当然无法接受,他宁可死在第五伦的断头台下!至少也轰轰烈烈!
  而他死前一直心有愧疚的赤眉军,在这个位面的历史中,居然打进了长安,灭了绿林更始,然后就开始了迅速堕落,以至于最后被刘秀击败,收编,唉樊巨人啊樊巨人,你这个浓眉大眼的家伙,怎么也……
  最让王莽感到诧异的,还是“第五伦”。
  百科上,什么“个性耿介,重视义气”,是他所知的那个阴德少年么?这第五伦在长陵修筑营壁坞堡抵御赤眉,后来做了刘秀的臣子,历任数郡太守,最后担任大司空,位列三公,确实不俗,但……
  “这绝不是予认识的第五伦!”
  在一次次二指禅输入中,王莽坚定了这个想法,是啊,他早就隐隐察觉到了,包括自己在内,所有人命运,之所以与百科上如此不同,那是因为,他们都受到了某人的影响,改变了人生,那人甚至还以一己之力,改变了历史的航向!
  “第五伦,汝便是那异数!”
  到了这里,线索也断了,王莽也只能暂时作罢,他渐渐开始关心,新莽、东汉之后发生了什么?这才有了近日熬夜看三国演义的事……
  不看不知道,一看吓一跳,王莽这才明白,自己所知的“新朝”,乃是西元前后的事,如今都是西元2022年了!
  尽管已学会见怪不怪,但王莽还是努力了很久才接受这个事实。
  “就算按照形神烛火之喻,予只是换了根蜡烛,而魂魄继续在这身体上燃烧。”
  但这,居然是根两千年后的蜡烛!传火传得也太远了!
  电光火石间,王莽也忽然记起一事。
  王莽曾见第五伦鼓捣出过许多新鲜发明,诸如蜂窝煤,与他在城中村仍见人使用的颇为相似,还有再洛阳期间,刘歆提及的第五伦所创新数字,从12345,到前所未有的0,这些如今被称为阿拉伯数字,日常随处可见。
  王莽产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想:“第五伦,莫非汝与予一样,也是‘穿越者’?”
  但不是从古到今,而是反过来!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,生活仍在继续,为了活下去,王莽依然得起早贪黑,干着枯燥乏味的工,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到住所,倒头就睡。但王莽毕竟是王莽,认准方向后,他当然不会再度迷茫,偶尔的空闲时间,他会换上一身干净衣服,跑到市图书馆,借阅一些繁体书,甚至在某位历史系大学生皱眉苦读《左传》时,淡淡地指出他的解析错误,一时间图书馆内惊为天人。
  毕竟,王莽可是大儒呢!
  虽然渐渐适应了现代生活,但王莽依然无法接受那些与自己记忆中截然不同的历史,最无法忍受的是,那个在他的生命里横空出世,改变一切,却在这个历史中,彻底隐身的第五伦!
  直到某一天,王莽决定做点什么。
  依然是跪坐在旧电脑前,依然是二指禅,王莽在word里,开始一点点写下他的故事。
  从少年结发求学开始,到目睹前汉成帝政治黑暗,心中生出了改变时代的决心,再到对刘歆发出邀请:“颍叔,汝愿与我一起,再现三代之治么?”
  这之后的政斗、摄政、禅让、称帝,乃至于满是信心的改制、挫折、失败,王莽都一一如实写下,他已经能够公正看待那一切了。
  而再往后,主角似乎不再是他,而是那个名为第五伦的少年,他在新莽的烂摊子上勃然崛起,对着王莽反戈一击,惊醒了他的迷梦,也让王莽流落民间,看到了这世道最惨痛的现实!
  自己推波助澜,造成的炼狱!
  写着写着,王莽动情了,流泪了,他的心情怎么形容呢?或许便是耳边那首《三国》的片尾曲吧。
  黯淡了刀光剑影。
  远去了鼓角铮鸣。
  眼前飞扬着一个个。
  鲜活的面容。
  湮没了黄尘古道。
  荒芜了烽火边城。
  岁月啊你带不走。
  那一串串熟悉的姓名。
  而那些名字和故事,最终在王莽上断头台的那一刻,戛然而止……
  现实里,这一天是2022年,虎年大年初六凌晨。
  王莽写下了,他当初和第五伦最后的对话。
  “第五伦,汝何德何能,能笃定,自己定能将予未竟之业,一一做成!?”
  第五伦说了一些让人迷糊的话:“我和王翁理念相同,手段却不同,归根结底,还是你我眼界有别。”
  “王翁的‘三代’,是儒生对上古之事的臆想,虚无缥缈,胡编乱造之事用于季世,只会乱上加乱。”
  “但我,却真真切切,见过三代!”
  那时候,王莽不理解这句话,而现在……
  “我明白了。”
  王莽站起身,看着外头城市的璀璨灯光,哪怕将漫天星斗都加上,也不足其万一。
  而更有烟花灿烂,在远方升空,爆裂。
  按照“古人”的标准,王莽当然觉得,这是最好的时代,比前汉、新莽好千倍百倍,就比如他现在一个平头老百姓,几乎社会底层,却依然能衣食不愁,每天接触的炫目之娱,甚至超过了皇帝。
  但正因身处底层,所以他不能说,这时代尽善尽美。
  可许多人,许多事,确实在往理想的方向一点点前进,时代和国家,是在向上走的。
  王莽伫立良久,他独自呢喃道:“第五伦,汝见到的三代,是此时此刻么?”
  依然无人回答,唯有三国片尾曲的歌声依然在耳边响着:
  兴亡谁人定?
  盛衰岂无凭?
  担当生前事。
  何计身后评?
  是啊,担当生前事,何计身后评?这即便不是三代,也离三代很近了吧?但王莽唯一可惜的就是……
  “予临走时最后的心愿,是希望第五伦,真能替予,弥补大错,令天下太平……”
  王莽擦了泪:“不知道第五伦在那边,做得如何?他赢了刘秀了么?还记得,复三代,致太平的梦么?”
  还是无人回答,只有歌声萦绕:
  一页风云散。
  变幻了时空。
  聚散皆是缘。
  离合总关情。
  就这样反复听着这首歌,一直愣愣地等到黎明破晓,王莽才回到了电脑前。
  他和第五伦的故事,写完了。
  但,该叫什么名呢?
  王莽闭上了熬夜通红的眼睛,想了好一会,露出了微笑,他睁开双目,用标准的二指禅,打下了两个字。
  《新书》。
  卡农的音乐响起,昨天定的闹钟响了,过年假期结束,该出门搬砖了,王莽长长舒了一口气,合上电脑,穿上土黄羽绒服,系上红色围巾,走出家门,下到熙熙攘攘,烟火气息十足的城中村。
  他走入人海,汇入你我之中。
  消失不见。


完本感言及番外计划
  结尾是开书第一章时,从写下桓谭与人辩论“形神烛火之喻”时就想好的,算是全书故事的引子吧,最后,王莽也成了“真·穿越者”,第五伦穿于头,而他穿于尾,来到现代所见所闻……要是觉得太尬,就当我致敬偶像谏山创了。
  全书大纲定了250—300万,最后篇幅也差不多,只是老读者都知道,从去年春天开始,作者心态就崩了,这一崩就是大半年,差点抑郁了。加上身体不太好,年过三十,各种病痛轮着来,身心都不行的情况下,更新不尽人意,实在抱歉。
  但这次,我好歹没当逃兵,不要脸的拖着拖着,终于把故事讲完了。
  当然,也有些坑没来得及填,主要是大结局时间线往后的其他故事、刘秀等人物的结局,都是零散的篇章,就没必要塞在正文里,浪费大家订阅钱了。
  老规矩,gongzhong号“七月旧番”连载番外,大概是一周一篇,每周三更新。
  感谢一直坚持到现在的读者,感谢一直默默帮我打理书的运营官们。
  还有线下偷袭我,当面催更的大勇、范翔宇两位,谢谢。
  ……
  最后推两本书,老朋友全金属弹壳的《我在1982有个家》,回归种田文,还是熟悉的味道。
  王忆得到一枚钥匙,在2022年打开一扇门会去往1982年,在1982年打开一扇门会回到2022年。
  两个截然不同的大时代出现在他面前:
  充沛的饮食保障,发达的工业产品,神效的医药,爆炸的信息,这是2022。
  淳朴的民风乡情,丰富的野生资源,流落的古董,年代的珍宝,这是1982。
  穿梭在这两个时代,王忆没有太大的念想,他就是想把小日子过的有滋有味。
  另一本是历史系之狼的历史新书《家父汉高祖》:
  一个伟大的帝国刚刚诞生,新的时代即将到来。
  刘长也曾想过要不要争一争那大位,由自己来率领这个崭新的帝国,可是他看了看自己的周围,刘邦,吕后,刘盈,刘恒……嗯,活着不好吗?
  于是乎,刘长戴上了穿越者之耻的帽子,开始了混吃等死的咸鱼生活。
  又名《我愚蠢的欧豆豆》,《这娃其实是项羽的吧?》,《跟你这样的虫豸怎么能治好大汉》等等。


番外


番外1 阿云传(上)
  自武德十一年(公元35年)八月开始,阿云一直驻于严道。
  来到此地,川西平原的广袤气度一下收敛起来。地势逐渐抬升,山脉气象渐次浑厚,西边是巍峨雪山,冰川把山河过往的旧迹遮掩,东边则是清澈的青衣水,历史在藤蔓中纠葛。
  魏朝灭公孙后,第五伦下诏,取消公孙述的“司隶校尉”,成都仍为蜀郡,又分西南部青衣、严道、笮都、旄牛、徙五县道,也就是汉武帝时“沈黎郡”的旧辖区,称之为“蜀郡属国”。
  类似的政区变动很多,比如氐兵们的故乡武都郡,就从益州划归凉州,此乃第五伦调整诸州边界的思路:“务必使各州犬牙交错,勿令后世数百年后,地方豪长以山川形势之便,易成割据之势。”
  据说魏皇陛下甚至想以“强本抑末”为由,把汉中也割出益州,划入雍州……
  总之,自打蜀郡属国成立后,阿云统辖的氐兵旅,就成了当地最大的镇守武装。此地又有南北之分,邛崃山以北多为编户齐民,山南则是牦牛羌、笮都夷所居,两道豪长已上交前汉、王莽、公孙述三代所赐印绶,向魏国纳贡输诚。
  按理说当地已无敌情,然而阿云却格外警惕,他认为仍有“西蜀余孽”流落境内,他们神出鬼没,曾经谋刺马、岑两位大将军,今年皇帝陛下亲巡益州,必须严防死守。
  于是氐兵在各地盘查甚严,阿云下了密令:发现可能是“公孙死士”的可疑分子,吏卒可以立刻诛杀,不必上报!宁杀错一百,不可放过一人!
  也只有如此,阿云心里才能稍安,他已经烧毁了公孙述培养死士的卷宗简牍,除掉所有可能和自己有过接触的当地人,现在唯一可能知晓自己秘密的,就剩下那些依然流窜的同行了。
  就这样,时间到了武德十二年(公元36年)七月份,按照第五伦计划,益州长达一年的“军管”即将结束,新的蜀郡属国校尉会带着一批朝廷官吏赴任。阿云的镇守职责眼看就要到头,就在此时,他却忽然收到骠骑大将军马援召唤,让阿云入成都谒见。
  阿云顿时大喜,不免遐想:“莫非是魏皇陛下巡视巴郡江州,回到成都,想见我?”
  彻底抛弃过去后,阿云有自己的职业谋划。
  想当初,他在吴汉军中,随其前往河西奋力击胡,立功得封“男爵”,升副校尉。
  打完汉中,手刃昔日恩人荆邯,用他的脑袋作为升官发财的礼物后,阿云被封“子爵”,正式成为校尉,得率一旅之众,还得到了马援的重视。
  等他去年偷渡阴平,又请缨拿下蜀郡西陲严道后,终于得封“伯爵”,升偏将。
  但官爵是升了,阿云麾下却依然是不满编的氐旅,区区二千余人,这让他不免怀疑,自己的仕途是否到头了?
  背叛公孙皇帝,对昔日恩主下杀手,屠戮曾经的熟人和死士同行,这些事做得越多,阿云对继续往上爬就越发渴望。
  身为氐人,即便汉化程度再深,未来终究是有极限的,这身份注定得不到朝廷完全信任,比如说,已在西军中装备到各师的火炮,就一门都不给他们尝鲜……
  若能谒见第五伦,得到皇帝青睐,未来说不定还能更上一层,也不枉他“牺牲”了这么多。
  阿云遂对这次锦官城之行上了心,叮嘱属下:“立刻去找严道橘丞,给我备上最好的柑橘!”
  严道过去是铜山,表层矿脉挖空后,百年间渐渐凋敝,但本地还有一种驰名天下的特产,那就是橘子……
  此地气候得天独厚,日照充沛,极适果树生长,严道曾专设“橘官”,秋后将品相最好的柑橘贡奉给朝廷。后来,严道失业矿工们开辟荒坡种植柑橘,或者在房屋前圃后院遍种橘树,秋天上缴以作岁赋。阿云在邛崃山时,满山的橙黄橘绿是年轻死士们最爱的水果。
  据阿云听西军的同行们提及,或许因帝师扬雄是蜀中人的缘故,皇帝应该是极喜巴蜀水果的,早在灭成之时,第五伦就让随军的绣衣卫寻找苦橙、枸橼——这也是两种和柑橘很像的水果。
  自己拉着两辆牛车的柑橘入成都,或能讨得他欢心?为了避免柑橘朽坏,阿云特地令人连带树枝一起取下,又在上面盖了厚厚一层橘叶保鲜。
  走了三天三夜,靠近成都时,阿云又忐忑起来,时值初秋,成都、广都、郫、繁、江源、临邛六县金橙已经丰收在即,这种果子似桔而非,若柚而芳香,夏秋冬或华或实,大如禊桃,小如弹丸,味道颇为甜蜜。与之相比,严道的绿柑橘就带点酸味,色相也不太好。这第五皇帝,他爱的是酸,还是甜呢?
  “皇帝让人寻找苦橙、枸橼,苦橙为酸,而枸橼则清淡而甜……”阿云也无法把握。
  他不知道,第五伦让人找这俩玩意,是为了在蜀中设官方果园,令园丁将其杂交,人工种出另一种更酸的柑橘亚科成员:柠檬。野生柠檬古已有之,或是从蜀中产生流出,传至世界,但在老家却没能开枝散叶,反而愈发难寻。
  带着紧张的心情,阿云抵达成都,这才得知,皇帝夏天时东巡巴郡、江州,之后就改了主意,决定不折返成都,直接北上汉中,回长安去了。
  阿云扑了个空,心中顿时拔凉,柑橘虽然容易保存,但这秋后大热天,送到长安,也早都烂了!
  他只能迅速收拾心情,将两车柑橘,转手献给马大将军!
  “听闻大将军好酸楚,阿云特携严道柑橘来此,请大将军品尝。”
  阿云这次没搞错,马援确实爱吃酸。
  早年马文渊在塞外纵马任侠,还畜养牛羊,大鱼大肉吃多了,随着年岁老去,马援的肠胃渐渐不堪重负,年过五十后,他特别爱来点酸东西帮助消化。据说在军中时,庖厨弄碗水引饼,大将军都要下醋就蒜。
  但这年头蜀地食物偏甜,在招待阿云的宴席上,马援特地让人上了一种驰名已久的甜酱:蜀枸酱。
  此物是用蜀中常见的水果:鲜枸橼为原料所制,洗净切碎,同饴糖一起蒸熬,以枸橼稀烂为度,再加点蜂蜜,调制成酱,能保存很长时间。
  “蜀人好甜,近世的帝师扬子云,古时的司马相如,皆是如此。”
  饭局过半,马援却滴酒未沾,只让侍从下去,剩下他与阿云,骠骑大将军便以这小小枸酱为引,说起了正事。
  马援告诉阿云,前汉孝武帝时,有一位汉使名叫唐蒙,他奉命去南越国,也就是如今的交州出使,在其国都番禺,居然吃到了蜀中特有的枸酱!
  唐蒙大为惊讶,当时汉人以为,南越与蜀地山川阻隔,无法直接往来,而长沙国与豫章郡边关,绝无蜀枸酱转手南卖的记录,南越人怎能搞到这种东西?
  “然而南越人亦不知此乃蜀地产物,只说是从夜郎国运来。”
  马援看着阿云:“云偏将,汝说说,这是何缘由?”
  阿云虽然没读过史书,但也能猜到大概:“莫非从蜀地经牂牁夜郎,有条道路,直通交州?”
  “然也。”马援以手蘸水,在案几上画了地图:“交州西北苍梧等地,有一条大江,牂牁江(南盘江),宽广数里,枸酱便由此而来,越人称之为牂牁酱。”
  “等唐蒙回到汉朝后,问住在长安的蜀地贾人,贾人曰:‘独蜀出枸酱,多持窃出市夜郎。夜郎者,临牂柯江,江广百馀步,足以行船’。”
  唐蒙这才确定,从蜀入夜郎,走牂牁江,可以直达岭南!这是一条汉人过去从未知晓的新路。
  当是时,南越王赵氏立国近百年,黄屋左纛,地东西万余里,名为外臣,实一州之主也。汉武帝早有兴兵统一岭南的打算,但若大军从长沙、豫章征讨,基本都被五岭阻碍,水道多绝,昔日秦军南下的灵渠,又被南越军扼断,难行。
  唐蒙遂上书提议,汉朝若能招抚夜郎,发其精兵,浮船牂柯江,直袭番禺,将成为消灭南越的一道奇兵……
  “于是方有唐蒙晓谕夜郎归顺之事,虽然闹出了‘夜郎自大’的笑话,但夜郎王最终还是归附于汉,于当地设置犍为、牂牁两郡。”
  到了这一步,唐蒙以牂牁袭岭南之策算水到渠成了,但终究还是未能实现,因为……南越亡得太快了!
  汉武帝原本派遣驰义侯,带领八个校尉,以巴蜀罪人和夜郎人为主力,直下牂牁江,策应其余四路。没想到牂牁发生叛乱,第五路军好不容易平定骚动,结果才得知,其余四路已经轻取南越……
  马援停止了讲述往事,他相信,阿云已经听懂了。
  “唐蒙遗策,虽未能用于平南越国,如今却可用于堵截吴王秀!”
  阿云一震,明白马援召自己密谈的原因,立刻正襟危坐。
  原来,近日藏于江东的细作频繁传回消息,说刘秀以亲信朱祐为交州牧,坐镇番禺,大将王霸与臧宫二人,携带兵马两万,被派去交趾征讨骆人部落。
  要知道,魏军已经在长江各处大造船舶,按照第五伦计划,一旦时机成熟,士卒熟悉水战后,待后年,也就是武德十四年(公元38年)春夏之交,益、荆、徐、扬二三十万大军就可发动平吴之役!
  这当口,刘秀不忙着巩固大江防线,反而分兵去交州,怎么想都不合常理。
  除非,刘秀是为了给自己南逃做准备!
  马援道:“陛下以为,刘秀恐怕想效仿赵佗,凭借岭南之地,作垂死挣扎!”
  而骠骑大将军统辖的凉、益西军,其任务就是阻止这一事情发生。
  在马援的计划中,后年春,他的主力将从巴郡以南陪陵,直入武陵郡,进而攻占荆南零陵、桂阳,形成对长沙冯异部的包抄,让他无法南逃岭南。
  不止如此,马援还有另一手绝杀。
  “云阿。”
  马援对阿云道:“吾欲以汝为偏将,扩编氐旅为万人之师,在犍为郡僰道整训,入冬后,南方暑热瘴气暂消,汝带领偏师,下五尺道,经朱提东入牂牁,驻夜郎校尉,进而找到牂牁江,设法造船,沿江袭郁林郡!”
  不管刘秀是否真的打算南遁交州,西军的阿云,将成为魏国打入岭南的第一颗钉子!
  说到这,正事完毕,马援才令人置酒,骠骑大将军敬了受宠若惊的阿云一樽,说了一句让他心驰神往的话。
  “若能为陛下收牂牁,取郁林。”
  “此封侯之功也!”
  一个激灵,阿云登时起身,将手中酒一饮而尽,又朝长安方向作揖,动情地说道:“蒙陛下、大将军信任,此番南下,小人愿为‘马前卒’,哪怕入于水火,亦百死不辞!”
  这番话,和阿云当初奉命北上行刺魏将时,对荆邯的承诺,一样真诚……


番外2 阿云传(中)
  愿为马前卒,入于水火,百死不辞,阿云确实没有说谎。
  他在生命的每个阶段,都说了他相信的东西,那你要他怎么样?阿云认为自己什么都没做错,只是顺应时势,为了未来的富贵。
  武德十二年冬,阿云和他手下的氐兵,离开了偏僻的严道,被马援调往犍为郡符关(今四川合江)驻扎,扩编整训至万人。
  而阿云这一整个师的粮秣俸禄,根据马援和益州刺史协商后,暂由江阳县(今四川泸州)财政截留敷用。
  江阳县就在符县西边,阿云时常过去拜访。
  “云偏将,江阳名为一县,其赋税实抵半郡也!”
  这是与江阳县令混熟后,对方酒后与阿云的吹嘘,就阿云所见,江阳这地方确实得天独厚:位于大江、沱江交汇处,北方的蜀郡、广汉,西边的蜀郡属国、越巂,诸郡物产货物若欲出蜀,走水路船运,则必经江阳,然后才能运往东边的江州。于是蜀中的蜀锦、姜、丹沙、玉石、铜铁、竹木之器,笮马、旄牛皮角,尽汇集于此。
  更别说,江阳县气候湿热,土壤肥沃,还有三大特产。
  其一是井盐,江阳县北部多有盐矿,前汉时就有打井采卤制盐之业,不但供给巴蜀,甚至卖到荆州豫州去,战乱时期外贸断绝,盐业凋敝,如今大量被公孙述强征的劳力回归,商道也通了,盐业瞬间回暖。只是这一行被魏国官府垄断,得有门路的商贾才能得到盐票,装船东出,贩私盐虽然也有机会,但风险大,于是江阳的土豪、商贾遂将目光投向另外两样。
  那便是茶和糖。
  茶是蜀中老特产了,涪陵、什邡、南安、武阳、江阳皆出茶,蜀人将其与姜桂之类放一起煮,以此消暑解乏。从汉宣帝时的王褒,到近世的扬雄、严尤等蜀中名人,皆爱饮茶,但并未能在中原兴起风尚,甚至被长安人鄙夷为“蛮俗”,可气得蜀人不轻……
  但随着扬子、严尤的高徒第五伦做了皇帝,情况就不一样了,或许是受老师习惯影响,第五伦一个关中五陵人,竟对茶情有独钟。古有齐桓公好服紫,则一国尽服紫,魏国朝野跟风效仿。于是巴蜀土豪们惊喜地发现,自家的茶园茶山成了香饽饽,贩往长安、洛阳能卖高价。
  一时间巴蜀种茶之风盛行,连无地佃农庶民都上山霍霍野茶,甚至有以树叶冒充的——魏国的老爷们懂个屁的好茶,给他们猪草也吃不出来!
  而江阳城中,炒茶制饼的产业也如雨后春笋,处处能闻茗香,马帮船队载满茶饼,赶赴京师。
  糖则是新产业,这江阳的沱江两岸,本就有许许多多的黄柑,也就是黄皮甘蔗,与交州的“都蔗”,江东的“素榛”一起,并称为天下三大名柑。不过各地食甘蔗,要么是直接剥皮上嘴啃,亦或是榨其汁曝数日成饴,作为调味品,这种吃法年代悠久,还被屈原写进了楚辞中。
  唯独交州那边,才进一步以甘蔗制粗糖,谓之石蜜,汉高祖时就上贡过中原。但因为音讯不便,技术交流极其艰难,直到第五伦亲巡巴蜀,见到沱江两岸挺拔的黄柑园,这才加以指点:
  “予素来知晓,蜀人好甜,然蜂蜜难得,饴糖又耗费粮食,何不效交州石蜜之法,也用黄柑制糖呢?西可使蜀中坐享甘味,东能贩于荆州中原,多此一物,或能复振益州货殖。”
  皇帝陛下指出,发展糖蔗生产,是实现江阳县、犍为郡财政增长、百姓增收的重要途径……他还贴心的给当地派来朝廷工匠,试制石蜜成功,于是郡府、县寺立刻着手操办,开设工坊,扩建甘蔗园,甚至还干出“改稻为蔗”的混账事来,闹得不少农夫家破人亡。
  但无论如何,蔗糖业的第一个试点,总算在益州建起来了,获益的仍是占有生产资料的土豪、商贾,他们对魏朝和第五皇帝赞不绝口,纷纷说:“公孙述这等庸主,只知铸铁钱与民争利,而真正的圣天子,能为吾等‘小民’创利!”
  如此一来,当地对魏朝把持盐税的抱怨,也没那么大了。
  依靠盐、茶、糖的税收,加上关市之征,江阳县才能在短短两年间迅速振兴,以一县之力,占了全郡近半赋税,甚至能替国家供应上万军队。阿云听说,这让郡首府僰道(今四川宜宾)很没面子,郡守已向益州刺史申请,把郡府迁到江阳来……
  江阳再繁荣,阿云只能偶来体会,他大多时候,都待在符关练兵。
  和江阳很像,符关也是长江与某条支流的交汇处,不同之处在于,这河来自南方的牂牁郡,其名字叫“鳛(xí)水”。
  在后世,它还有个家喻户晓的名称:
  “赤水河。”
  武德十三年(公元37年)中秋,乘着南方瘴热渐渐消散之际,“牂牁都尉”阿云带着一个整编师,出符关,渡长江,沿着赤水河往上游的牂牁郡行进。
  牂牁这地方,可谓天无三日晴,地无三尺平,一年到头皆是雨潦,赤水河之所以红,就是因为降雨冲刷沿岸红土所致。好在到了仲秋时节,骤雨停后,她又会变得清亮无比,若仔细闻闻,说不定还能嗅到一股“酱香”味呢!
  道路颇为崎岖,幸亏阿云麾下主力,多是善于攀爬的氐兵老卒,所募的新兵,也多是巴郡人,渝黔在地理上颇为相似,这要换成北方兵卒,早就走山路走得士气崩溃了。
  同行的护军校尉虽是北人,在山路上摔了个大马趴后,却很会自我宽慰:“这算好了,百多年前,连路都不曾有!”
  第五伦参照汉时制度,于数年前建立了“护军”系统,常安排郎官亲信,分赴各军、师担任护军校尉,他们可以参与军事谋划,但没有决定权,看似是将军的辅佐,然而却能直接向皇帝上书打小报告,阿云也得敬上三分。
  好在这位护军校尉较好说话,其学识确实不一般,对西南夷沿革颇为娴熟。
  护军说,这条宽不过一丈的古道能追溯到汉武帝时,那位汉使唐蒙,带着巴地丁壮万人,出符关,一路修道斩棘,最终将一条行商小路,开辟成了军队能走的“大路”,最终抵达夜郎国,所以称之为“夜郎道”。
  路虽然还在,但夜郎国,早就没了……
  护军对阿云道:“当是时,南夷君长以什数,夜郎最大,与滇王并为大国。”
  “虽然见唐蒙时,闹出了夜郎自大之笑话,但第一代夜郎王,其实颇识时务。”
  夜郎最初自诩南方大邦不肯臣服南越、汉,可等到汉武帝以雷霆之威,派兵消灭南越,顺便亡了夜郎附近的且兰国后,夜郎王顿时怕了,俯首称臣。汉武帝设立了牂牁郡,但夜郎王依然拥有极大权力,如同属国藩王。
  夜郎在大汉疆域内安分了数十年年,直到汉成帝河平二年(公元前27年),第三代夜郎王与南方的句町王为争夺牂牁江而开战,相互攻伐,且不接受朝廷调和……
  “于是大将军王凤认为夜郎有反心,便令新任牂牁太守陈立带兵至牂牁,谕告夜郎罢兵,夜郎王拒不从命,遂为汉兵袭杀。夜郎国哗然叛汉,陈立颇善用兵,使奇兵绝其饷道,纵反间以诱其众,夜郎数万之众破,乃亡,至今已六十余年了。”
  护军校尉说得颇为激动,大概是因为,那位灭了夜郎的陈立,也干过“护军”这一职务吧。
  可那时大汉也是明日黄花,撑不了几年了,干掉夜郎又如何?对遥远的牂牁控制力可想而知,当地权力,渐渐落到了几家大姓手中……
  这牂牁自建郡以来,通西南夷道,每年都有上万人在此服役,总有些人留在当地,娶妻生子。加上千里馈粮,巴蜀租赋不足供应,汉武帝就募巴蜀豪民来牂牁定居,当时巴蜀有龙、傅、尹、董四个家族陆续迁入,遂成了牂牁郡的衣冠名望,延续至今。
  不过牂牁真正实权,却在当时郡功曹谢暹(xiān)手中。
  护军道:“新朝时,句町入寇牂牁,几乎占领全郡,只剩下郡府且兰等数县孤悬。本就是个烂摊子,当得知新莽灭亡时,牂牁郡守、丞、都尉都跑了,唯独功曹谢暹留下,与四大家族一起主持大局。”
  后来的情况就颇为玩味了,这个谢暹自领牂牁太守后,不但接受了公孙述的“传檄而定”,等到刘秀入主江东,拿下荆南时,谢暹又遣使去输诚纳贡,被刘秀封为“义郎侯”。
  公孙述得知此事,勃然大怒,派人来取代谢暹的太守地位,谢暹索性杀了成家的官吏。这时候眼看刘秀兵败当阳,快不行了,谢暹也不当“汉臣”了,直接举起魏国五色旗。
  据说岑彭西征时,牂牁的这伙人还大张旗鼓要北上助阵,但最后借口句町王扰边,也没派出几个兵……
  直至今日,牂牁依然控制在谢暹与当地四大豪强手中,而阿云,则成了第一支进驻此地的朝廷武装。
  与护军聊到这,阿云更加明白出发前,马援从成都给他发来的密令了:
  “察牂牁太守谢暹,久在边郡,易滋异心,虽输诚大魏数载,或仍与吴王秀暗通,若其首鼠两端,可立斩之!”


番外3 阿云传(下)
  骠骑大将军的命令杀气腾腾,若牂牁谢氏等大姓首鼠两端,阿云有不必上禀幕府,先下手征灭之权……
  尽管天下将定,但万一遇上看不清形势的人呢?阿云甚至已经做好,牂牁郡闭关拒绝大魏王师的准备了!
  但当魏军沿着赤水河,抵达牂牁郡北门户鄨县(今贵州遵义)时,迎接他的却是载歌载舞的夏夷百姓,以及俯首恭候的牂牁大姓。
  牂牁太守谢暹对阿云毕恭毕敬,他一来就将印绶奉上,说什么自从新莽末年牂牁郡治崩溃后,自己守边十八年,挣扎于蛮夷之地,无非是为了保境安民,以待明主,如今王师终于抵达,谢某终于能回家告老了……
  伸手不打笑脸人,既然谢暹一副合作态度,护军校尉与阿云商量后,决定依然保留其地位。牂牁夏夷杂居,除了郡县编户齐民外,周边还有许多不知敌友的部落夷帅,形势比阿云熟知的陇右、武都更加复杂,若无地头蛇相助,远征军将举步维艰。
  毕竟,他们的主要任务,仍是作为奇兵,进攻岭南。
  晚秋之际,魏军南下抵达牂牁首府且兰城(今贵州旧州古镇),阿云便知道牂牁大姓为何如何乖巧合作了,无他,还是主客实力差距过大。
  这且兰城名为郡府,但在阿云看来,其繁荣程度、人口之众,还不如蜀中一个小乡。放目望去,周边皆为群山所包,这些山不像陇右蜀西的巍峨大山,反而颇为小巧,好似陵冢,高不过百步,宽不过数里,但数量却多达数千上万。且兰城,不过是群山包围中的一个“万亩大坝”。
  牂牁郡其他地方也差不多,此处地多雨潦,人口不多,缺少牲畜,又无蚕桑,哪怕放在南中地区,也是一个穷郡,远不如隔壁的滇地。
  更糟糕的是,自新莽灭亡后,牂牁为句町国所侵,疆土尽弃,谢暹和牂牁四姓控制下的地盘,不过北部区区五个县,平均一家占一县,他们部曲少者数百,多则千余,怎么跟阿云这训练经年的满编师斗?
  割据是不可能割据的,牂牁别的不说,连盐巴都要仰仗巴蜀供应,自从与公孙述翻脸后,盐路断绝,连谢暹等人都吃不上,更别说百姓夷民了,且兰城头的守卒夷兵,一个个有气无力,都是乏盐症状。
  而此番与魏军同行的还有大量马队,驮着大量盐袋,缓解了牂牁人的用盐之急。
  于是便不难理解,大批客军进入牂牁,谢暹为何不恼反喜了。
  在且兰的欢迎宴上,谢暹酒酣时,竟对着阿云垂泪道:“过去十余年间,谢某如履薄冰,既怕公孙、刘秀兵甲入牂牁,又怕某天被夷帅造反,响应句町王,来割了谢某头颅,这下好了,王师来了,牂牁的天,便晴了!”
  但天非但没晴,反而连下了几天的雨,牂牁这地方真怪啊,明明是“南中暑热之地”,谁知冬天却阴雨连绵,冷得要死。食物也只有稻谷,与成都稻米还不相同,而是难以消化的“糯稻”,已经有不少士兵水土不服生了病。
  尽管客军与主人们“其乐融融”,但牂牁毕竟太穷了,阿云只好将部队一分为五,各旅分驻一县就食。
  在此期间,阿云还发现,牂牁这些所谓“大姓”,其实不过是中等地主,阀阅之类,根本不存在,家风气派,休说与关中五陵大姓相比,连巴蜀小族都大为不如。
  更有甚者,他去谢家做客时,竟见其妻妾中,赫然有几位纹面女子出没。
  “此夷妇也。”
  谢暹介绍时,也颇有些不好意思,原来牂牁诸姓多是汉武帝以后逐渐迁入,在百多年前也是“客家”。刚开始他们还能仗着朝廷支持,和夷部攻伐争地。但等到汉朝统治衰败,对边郡控制越发虚弱,汉成帝时,还差点弃置牂牁。
  既然朝廷靠不住,为了在蛮夷仇视的土地上生存下来,大姓们不得不与夷人和解,甚至联姻。
  “夷帅与诸姓互通婚姻者称为‘遑耶’,只要有了遑耶关系,则恩若骨肉,情同手足,相互便不会攻伐了。”
  谢暹请阿云勿要见笑,与他说起了庄蹻故事。
  “庄蹻入滇称王,变服,从其俗,夷部多而夏民少,只好易风随俗,从古至今,皆是如此。”
  阿云恍然,同时发现,自己走的,是一条与牂牁诸姓截然相反的路。
  他少时为蜀西氐僮,对儿时部族生活是有记忆的,但时至今日,若阿云自己不点破,谁看得出他是氐人?
  在魏军中慢慢上爬期间,阿云有意无意地模仿魏人的说话、习俗,用词、食物,他甚至和陇右大姓联姻,以军功贵勋自居,他的下一代,身上更找不到一丝氐人的痕迹。
  阿云在向中原文化靠拢,希望下一代是纯粹的魏人,而牂牁大姓却不得不同夷帅联姻,在他们身上,已经能看到不少夷俗的痕迹了。
  阿云不由想:“在这穷乡僻壤,纵然称王,过的日子,却远不如在成都、长安做一个富家翁呢!”
  前几年去长安时,五光十色的城市生活,极尽想象的美食甘酿,都是他毕生难忘的经历。阿云现在最大的期望,就是快点打完这场仗,立功封侯,攒下全家一辈子在大都邑里荣华富贵的资本。
  然而在牂牁站住脚,依靠谢暹等人,熟悉当地情况后,阿云沮丧地发现,幕府参谋部那群只会盯着地图出谋划策的蠢材参谋,给骠骑大将军出了个什么鬼主意!
  交到阿云手中的,是一个看似可行,实则根本无法完成的任务。
  牂牁江是和岭南郁林郡连通不假,但在它们之间,还横亘着一个天大的麻烦。
  “牂牁江上下游,皆是句町国地盘!”
  “这益州南中,南夷君长以什数,夜郎最大;西夷之属以什数,滇最大。故而前汉时,只有滇、夜郎被汉朝封王,赐金印,其余句町等国,都只是侯。”
  牂牁太守谢暹,给阿云详细捋顺了南中诸国百年间的兴衰。
  到了汉昭帝时,滇地发生叛乱,汉朝发兵镇压,但一时难以征平,恰逢滇国南方的句町侯响应诏令,发兵相助,这才荡平叛兵,滇王因暗助叛夷被撤销,句町候斩首虏有功,遂被汉加封为王……
  自从滇国覆灭,其地夷为郡县后,句町少了一个对手,势力大增,开始渐渐向北扩张,并与牂牁的夜郎王滋生矛盾,相互攻伐。
  原本汉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只派人来调停,岂料夜郎王忘了祖先“自大”的教训,竟羞辱汉使,引发了朝廷征讨,句町趁机再次装忠相助,又吃下了夜郎好大一块地盘。
  “自此之后,南中再无滇、夜郎制衡,句町遂日益兴旺,牂牁半数县道,已属句町。”
  到了王莽执政后,不知老头子是真看出句町不打压不行,还是为了面子,竟撤销句町王号,改封为侯。这下可捅了马蜂窝,句町不服,王莽又想了个“一劳永逸”的法子,让牂牁太守假装谈判,诱杀了句町王。
  句町王的弟弟承继位,以血仇名义率部北进,攻陷牂牁且兰城,杀太守,南中的混乱蔓延到隔壁益州郡,一时间三边蛮夷尽反……
  之后的事,阿云也颇为熟悉了,王莽是要好面子的人,三次发兵征伐句町:第一次遗平蛮将军将益州犍为士卒数万,仗打了三年,疾疫死者十分之七,巴蜀骚动。
  第二次则是派了大将廉丹,发天水、陇西骑士、广汉、巴蜀吏民十万,再派十万人运输粮秣物资。最初也赢了几场小仗,斩首数千,但进至牂牁江后,路途遥远,军粮前后不相及,士卒饥疫三岁余,死者数万,还是输了。
  最后一次则是地皇二年(公元21年),那时候正好匈奴扰边,第五伦入职魏郡,赤眉、绿林造反,益州也疲敝不堪,大军还没抵达牂牁,就调回中原平叛,无果而终。
  这三场仗,虽然句町方面也损失不少,几乎死了整整一代年轻人,却也威望大增,成了南中最大国,地盘扩张到了牂牁江以北,如今起码占了二十个县,有夷兵两万左右。
  那位打赢了王莽的句町王承,如今依然在位,而句町国力也如日中天,恐怕不好对付啊。
  阿云沉吟许久道:“前年便有使者从蜀地南下,句町王,不是已经接受‘魏句町王’称号了么?”
  “但句町王承借口年迈,未曾前往长安朝觐陛下。”谢暹提供了一个消息:“听说承手中,还有一枚‘汉句町王’的金印!”
  好家伙,原来首鼠两端的,不是牂牁,而是句町啊!
  这下阿云犯难了,对牂牁本地势力,他可以全权处置,但同句町国的战与和……确实不是自己这级别能独断专行的,那起码得是骠骑大将军马援、大行令兼益州刺史冯衍才能权衡,搞不好得皇帝陛下自己做决定。
  于是,阿云一面遣人去巴郡江州大营面见马援,向他说明此中情形,一面派亲信出夜郎南下,试探句町王,想向句町国“借道”牂牁江。
  按照计划,明年开春,魏朝的平吴之战就将打响,东线耿将军、中路岑将军,各将兵十万渡江,马援也会带兵数万,从江州南下武陵,包抄荆南冯异部,自己这边可不能拖了西军后腿,必须想办法才行!
  一个月后,马援那边还没做回应,句町王的使者却先到了。
  句町使者皮肤黑褐,穿着黑色的土布,大冬天里依然着短衫桶裙,头上包着黑巾,上端打折,顶开圆孔,戴于头,又插着两支迎风舞动的鲜艳羽翎。
  等走得更近时,可见其面上布满黑色纹面,使者倒是彬彬有礼,按照夷俗向阿云将军见礼。
  “对句町来说,养育部族的水是神圣的。”
  使者讲了句町祖辈相传的故事:句町人的祖先,因到江边捕鱼,触沉水而怀孕,生下十个儿子。这十个兄弟,便分布于牂牁江流域,皆娶以为妻,子孙繁衍,散居溪谷,竹姓的夜郎是大哥,而句町则是二弟。
  这与阿云在牂牁听过的夜郎国的竹王创始传说大为不同,也不知道是谁攀附谁。
  扯了半天,就一句话:对于句町而言,牂牁江是神,不能让外族的战船士兵玷污。至于土地和水,更是决不敢外借。
  阿云还不待发话,一旁郎官出身的护军校尉先不干了,拍案吓唬使者道:
  “普天之下莫非王土,率土之滨莫非王臣,句町王既然接受大魏印绶,便是魏皇臣属。如今吴寇盘踞东南,王师将行征讨,一路开过去便是了,之所以派人告知句町王,不是借道,而是知会一声,好让汝等早早备好粮秣,以飨王师!”
  他的话难懂,还得牂牁人代为翻译,听明白后,句町王的使者道:“句町穷,自己都不够吃,提供不了太多粮食。”
  眼看对方竟敢摆出对抗姿态,阿云也板起脸道:“句町王难道不知,大魏足有百八之郡,而句町,尚不能当魏之一郡?我军部曲数万,不日悉至!”
  句町王的使者似乎怕了,又作一揖:“请将军息怒,句町王让我带来礼物,要送给魏将。”
  礼物放在竹筐里,装了满满一艘船,如今就一筐筐地抬了上来,打开后,却见尽是锈迹斑斑的甲胄、折断的矛戟,以及沾了污泥后,看不清花纹字号的旗帜……
  “这是……”
  句町使者介绍道:“二十年前,也有一支‘王师’来过句町,人数比魏军多十倍、二十倍,将军知道,他们现在在何处?”
  使者朝北方一指:“活着的人,逃回去了,就是将军来的方向。”
  他又往南一指:“而死去的人,就扔在牂牁江北喂狼,他们的甲兵被剥下,兵器铸成了祭神铜鼓,甲大多穿到了句町人身上,剩下的,都在这了!”
  使者又是一笑,露出了镶嵌金银的凿齿,不卑不亢地说道:“句町确实很小,但不知道魏与新,谁更大?”


番外4 百川
  与句町王的战和,绝非小小偏将、太守能够决断,甚至连骠骑大将军马援,也不敢全权处置。
  于是便只能继续上报,马援第一时间将原文送往洛阳,又想起第五伦早先告知的一句话:
  “外事不决,可问冯衍!”
  所谓“外事”,指的是外交。
  武德十三年冬(公元37年),冯衍已卸任“假益州刺史”的兼职,但他过去掌管的“大行令”已不复存在。
  大行令相当于外交部,负责在天下诸侯、军阀间纵横睥睨,如今诸国尽灭,仅剩的东汉又是敌邦,与魏绝无使者往来。而谍报事宜,则尽归绣衣都尉,一时间,大行令竟无事可做了!
  于是第五伦顺应形势,撤销大行令,并入“大鸿胪”,仍由冯衍专任。
  “大鸿胪者,掌境外诸国之事,若百蛮夷狄来朝,则礼赞九宾,鸿声胪传之也。”
  这职务仍是九卿之一,亦是冯衍的老本行,接受新的任命后,他仍留成都,奉筹建隶属于大鸿胪的“西南夷署”。
  原来,第五伦总结秦汉经验,以为中原之外,自古便有东夷北狄南蛮西戎之类,过去都被拢在一起治理,颇为杂乱。实际上,他们相隔万里,言语各异,风俗差别极大,不可一概而论,应该培养专门人才,分而治之,于是大鸿胪下又设六署。
  第一曰北狄署,分管匈奴、乌桓、丁零,以及新近出现在幽州边塞的鲜卑之事,各设行令一人,唯独匈奴,安排了足足三人!专门盯着单于庭、左部、右部。
  毕竟,匈奴是魏朝最重要的对外关系,上次单于入侵河西、新秦中的进攻被打退,连卢芳都死了,但庞大的匈奴帝国依然稳固,东起辽西,西到呼揭,都是匈奴的势力范围。
  镇守并州的吴汉屡屡上书,希望能聚合北边三骑之力,出兵十万,打击匈奴王庭,可一举收复朔方河套。但在小冰期持续的大背景下,第五伦对北方兴趣寥寥,他甚至密令吴汉:“中原未定,未遑外事,予一统天下前,只要匈奴不犯塞,绝不可主动出击!”
  匈奴被打疼后,也不敢轻易冒犯,过去几年,双方关系居然在渐渐缓和,匈奴单于甚至希望能与魏和亲,不敢要公主,嫁个宗室也行……
  第五伦让冯衍对单于使者极尽敷衍,就是不松口,只和匈奴恢复了边塞互市。单于对此需求颇紧,一口答应。随着塞上关市重开,大鸿胪的密谍,自然能借货殖掩护混入草原。除了分化、贿赂、离间匈奴各部外,他们还有一个目标,那便是抵达极北的丁零国,奉上魏皇的善意。以期他日魏匈战局重开时,丁零能从背后捅匈奴一刀——过去两百年间,丁零配合汉军背刺匈奴没有十次,也有八回。
  冯衍亲自主持这一计划,当第一批人从丁零返回时,他颇有成就感:“中原大定,纵横权谋之变再难奏效,与其用于内,倒不如用于外!”
  而第二署,负责正西方的东西羌、凉州氐人,河西地区的小月氏。和对匈奴的“外交”不同,这些部族皆已内附,成了魏朝治下一员。
  但第五伦对羌人颇为警惕,他不同意马援等人所请“迁羌部于陇右,化生羌为熟羌”的计划,反而加大了在陇右的驻军,又迁了不少关中民户入陇,与在中原关东打击豪强不同。对陇右豪长,第五伦却刻意保留,并维持了其子弟入选五德亲卫的资格。随着天气寒冷的持续,陇右乃至于关中,恐怕将承受一波波羌人东徙的狂潮……
  第三署则是西域五十五国,王莽时西域怨叛,与中国遂绝,而匈奴西扩,西域皆役属匈奴。不过右贤王只知敛税重刻,且贪得无厌,从金银、人口到粮食,每年都得上贡,二十年下来,西域诸国撑不住了,近来楼兰、莎车等邦,皆遣使到玉门关,请求内属,希望魏朝能像前汉一样,设置西域都护府。
  然而冯衍发现,第五伦对待西域,态度颇为玩味。
  十年前,王莽时困守龟兹的西域都护李崇就曾派人回玉门求救,说他们只剩下千余人,常被匈奴及其仆从国围攻。对这支域外孤军,凉州刺史第八矫不忍,上书希望出兵救援,然第五伦却置之不理,还说什么“前朝的都护,何必用我大魏将士的命去救?”竟任其自生自灭,数年前,龟兹陷落,李崇兵败身死。
  而面对莎车等国的上贡,第五伦也赐礼物、印绶,但不准其越过敦煌,更别说来长安了。对他们请设西域都护的恳求,第五伦假装听不见,令第八矫礼送出境,同时严守玉门,扬言:“十年内,不得有一兵一卒、一商一贾西出阳关,境外粟特商贾,亦仅限玉门贸易!”
  军队不去西域可以理解,前汉时还能屯田的轮台等地,眼下也不知还能种出多少麦子,经营西域的成本大增,天下未定时,确实不宜远拓耗费国力。
  但连卖丝绸的商贾也不让出,就过分了罢?
  然而第五皇帝认为,哪怕前汉时丝绸之路再繁荣,如今也已衰败,匈奴人就盘在那,随时抢掠过往行商。再者,对城邦小国来说,每年转卖的丝绸确实是大买卖,但一年的贸易量,尚不如长安东市一月所售,跑西域的,有几个中原商贾?还不全是粟特商人!
  反正容易得到的西域作物,诸如葡萄苜蓿之类,张骞等人都已经带进来了,这东西文明交流的纽带,断上几十上百年,也无大碍,省得无孔不入的粟特商人,将印刷术、火药等早早西传,往西一路传到罗马,那就不好玩了……
  他现在要想尽办法,扼杀,至少要减缓这种技术流动,最好双方碰面时,东西方已有代差。
  于是第五伦颁布针对西部的《锁国令》:“天朝物产丰盈,无所不有,本不藉西域、月氏、安息、大秦货物以通有无!”
  相较于对西边的冷淡,第五伦待东边就热忱多了,特令冯衍建立了第四个部门:东夷署,其下又分管数国往来。
  挹娄,就是古老的肃慎,地处严寒之地,部落散居,臣属于夫余国。夫余国则是东北第一大邦,与辽东接壤,其南方的高句骊国,据说也是夫余别种。第五伦的老师严尤在新莽时一大功绩,便是平了高句骊,斩其王,那王似乎还是高句骊的开国君主,如今高句骊国复强,甚至能和夫余国打得有来有回,虽然遣使来魏入贡,但总不太安分,对乐浪等地多有觊觎……
  除了这几国外,还有北沃沮、东沃沮、濊、三韩等,当地特产便是貂皮,随着天气变冷,长安、洛阳的毛皮生意大兴,与东夷诸国的关市日益繁盛,却不见第五伦下达任何禁令。
  与之相反,魏皇不但鼓励青州齐地的商贾们多遣商队去东夷探索,还由官府出钱,策动他们派船出海,去东海寻找传说中的“倭国”。
  如此一来,就只剩下南方蛮夷未被纳入大鸿胪职权了,冯衍近来至成都,便是为了完善“西南夷署”,将滇、昆明、邛都、句町等都囊括其中。
  接下来他还要去荆州,筹办“蛮越署”,魏军夺取南方后,必然会与荆南地区的“武陵蛮”,江东的“山越”打交道,未来更将同交州骆越往来……
  没想到,西南夷署刚布置完成,行人还没来得及派往各邦,句町就出事了!
  句町王不但拒绝魏军借道,甚至故意出示新莽败兵甲胄,向第五皇帝示威!
  “句町自大,此乃句町自大啊。”冯衍得知消息后直摇头,寻思着这消息的份量,它送到洛阳后,会掀起怎样的波?
  冯衍刚从龙时,还不了解第五伦究竟是个怎样的人,踩了很多坑,但经过十余年“君臣相合”,从以上六署的建立中,冯衍早已明白,皇帝啊,是一位极致的实用主义者。
  他冷静而无情,对虚名毫无兴趣,且能忍小辱而谋长远,一步步实行既定计划,不易被外力所扰。
  但句町王的回应,对于庞然帝国而言,毕竟是赤裸裸的羞辱!
  “这要是王莽在位,必是投袂而起,立遣大军讨伐问罪了。”
  第五伦那边会如何反应,冯衍暂且不知,但他听说,这件事很难保密,已在江州传开,那儿西军大众云集,以马援的两个侄儿马严、马敦为主,少壮派的将校们群情激奋,一致希望能扫灭句町……
  他们叫嚣说:“反正灭吴之战明年才打,派一支偏师,花上两三个月时间,教教句町,何谓天朝大邦!”
  但冯衍知道,事情绝不会如此简单,当初王莽也以为,小小句町,王师降临,可瞬间击垮,扬大新国威。然而那场战争却成了陷阱、泥潭,新莽二三十万大军久久不能抽身,益州也被拖垮、糜烂……
  少壮派的将校们又自诩魏军有骑兵、火炮,无坚不摧,但这些,在辽远的南中能起到多大用处?冯衍听说,王莽的军队也一度攻克了句町的“国都”,屠城示威,但句町人就躲在丛林里,靠着瘴气、蛇虫、瘟疫助攻,最后赢得了战争。
  冯衍暗道:“此时征讨句町,刘秀恐怕会从梦中笑醒,说不准,都不用南遁交州了。”
  于是冯衍立刻派遣行人南下牂牁,代表大鸿胪府处置同句町的关系,又草拟了一份奏疏,名为《上书谏伐句町》,火速送往洛阳。
  若皇帝依然稳如老狗,对句町的羞辱一笑而过,那自己就是支持他的良臣。
  若皇帝一时糊涂,动了火气,那这份奏疏,将是浇灭皇帝怒意的凉药!
  横竖不亏!
  深冬之际,西南夷署已完备,冯衍遂东至江州,准备与南征大军汇合,恰逢此事,第五伦的诏令也抵达马援幕府,果然是勒令西军不得轻启战端,与句町交战。
  同时,第五伦又赐了马援、冯衍一篇文章……
  正是《庄子》中的:《河伯与海若》。
  《河伯与海若》乃是名篇,其文曰:“秋水时至,百川灌河……”
  马援顿时明白了:“陛下之意是,句町域外小邦,譬如河伯,未见海时,不知天高地厚。”
  冯衍颔首:“正如文中所言: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,拘于虚也;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,笃于时也;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,束于教也。句町僻居一隅,也没见识过魏灭诸国的大场面,自然不懂,魏军和新军不可同日而语。”
  二人阅罢,再看第五伦在这文章末尾添的两句话:
  “河伯无知,出轻诓之语,北海一笑了之,不必动怒,且任其自流。”
  “然江河万古流,百川终入海!十年后,河伯临海,始将旋其面目,望洋而叹!”
  第五伦不急于一时,却又轻描淡写地给句町预定了结局:既然“开拓南方”的计划已定,那或迟或早,句町都会成为绊脚的礁石。而十余年后,无情的“海水”会淹到牂牁,不管句町愿不愿意,终将像东瓯、闽越、山越等部族一样,融入华夏大家庭中……
  作为筹划大鸿胪府诸署的人,冯衍对第五伦的话,更有了深远的猜测:
  “或许陛下指的,不止句町国,天下有道,守在四夷,这西戎东夷北狄南蛮诸邦,皆若江河溪流,而其归途,终将是中国之浩瀚大海!?”
  于是西军幕府迅速做出调整:牂牁郡的阿云偏将,暂不必强过句町地界,袭击岭南。阿云部万余人,改从且兰城往东,配合西军主力,进攻武陵郡,进而包抄长沙的冯异!
  此时已是武德十四年(公元38年)初春,与武陵之役一同开始的,还有长江上的濡须口之战。
  邓禹倾力打造的濡须坞要塞,遭到小耿轰击,打响了渡江战役的第一炮!


番外5 入海(上)
  武德十三年(公元37年)冬,长江上的濡须口之战尚未打响,身处琅琊郡的张宗便率先收到皇帝诏令。
  “制诏征东将军宗:南征将举,明岁正月,将军御青徐舟师出琅琊,自海上直捣会稽。”
  张宗伏身受诏,抬起头时,满是胡须的脸上喜形于色,毕竟这一天,他已足足等了十年!
  张宗虽不属于魏郡、五陵嫡系,可早在河东就投靠第五伦,刚出场就掰签请命,横渡黄河,截击绿林王常,身中数创不退,一时名声大噪。但他的军旅生涯,却在前期的高光后,很快变得迟滞难进。
  上一次张宗参与的大战,还是武德三年(公元27年)冬的淮北之役。自此之后,张宗就远离前线,被第五伦安排镇守青州,主要任务是剿灭“海贼”。
  青徐海贼问题,得追溯到王莽时期,须知天下率先反莽的人,并非绿林,亦不是赤眉,而是一个女人:琅琊郡海曲县的吕母,她最初目的,不过是为遭新吏所杀的儿子报仇。
  但这场举事却成了气候,吕母颇为聪明,选择青徐沿海岛屿作为据点,新朝大军镇压,就跑回海岛上开荒种地,下海捕鱼。一旦朝廷军队撤退,他们就重新拿起武器,袭扰沿岸郡县,其行踪飘忽不定,让新莽疲于应付,队伍也发展到万余人。
  只可惜吕母死得早,其部属四分五裂,或投赤眉,或被齐王张步招安,剩下的渐渐沦为纯粹的海寇,哪怕北方大定,也依然为祸沿海。
  别看张宗是一员武将,治理地方也有一套,其为政好严猛,敢杀伐,他整顿戍务,沙汰郡兵,把与海寇有勾结的地方豪右杀一儆百,除掉内鬼。又设方略,明购赏,海寇们胆敢上岸,常遭魏军所败,相捕斩者数千人,一时间青、徐震栗,海寇只能缩回海岛。
  张宗又募青徐本地人造船训练,得到一支规模不大的海上舟师,出琅琊、北海,对贼巢岛屿发动一次次袭击。
  聪明点的海寇明白,时代变了,皆言:“这天下海贼的祖师,不就是第五氏的祖宗,田横么?吾等与之相较,实乃持布鼓过雷门!”
  于是海寇皆悉破散,纷纷请降,甚至有表明自己是田横后学,想和第五伦攀关系的,竟尊田横曰“海贼王”以祭祀。
  不过这些海贼未能得到宽赦,都抓去给舟师摇桨橹了。
  清剿完海寇,张宗觉得青徐已定,第五伦是时候将自己调去南方,参与伐蜀灭吴的大战了罢?岂料第五伦听说张宗治沿海的事迹后,十分赞赏,又给了他一项新差事:
  “设幕府于琅琊港,多募青徐海民,练舟士,造海船,以备他日大用……”
  “大用?莫非是陛下想东讨三韩,还有去寻那东海中的‘倭国’?”
  张宗在青州时,第五皇帝便对齐地进行改制,重新将盐铁收归国有,甚至不允许商人多购地产,比王莽还严苛。但同时又松开了对渔业、皮毛行当的限制与税收,逼着齐贾们纷纷下海,或捕大鱼贩于燕齐之市,或去乐浪同东夷诸国打交道,开拓皮毛贸易路线,以满足洛阳、长安越来越大的皮货需求。
  第五伦更对海中传说中的倭国感兴趣,鼓励齐人深入波涛汹涌的东海探索——当然,大多是有去无回,船毁人亡。
  “陛下年纪轻轻,怎就学秦皇汉武,寻觅海外仙人了?”张宗听说第五伦广畜炼丹方士于终南山,又对大海感兴趣,遂误会了皇帝的意图。
  张宗心中没抱怨那是假的,但皇帝有令,也只好勉力执行。
  琅琊郡虽然以琅琊为名,但在汉朝,郡府早已迁往内陆,这儿只剩下一个万户大县。汉宣帝本始四年夏天的“壬寅地震”,又将城郭摧毁大半,死者近万。加上新莽时海寇袭扰,更多人口离开琅琊。
  于是,当张宗在此设征东将军幕府时,见到的,是一片衰败的景象,冷冷清清的港口,海上飘着三五条小渔船,特产除了木头,就是石头和咸鱼干。
  直到登上在地震中幸免于难的琅琊台,张宗才发现此地的壮美:这是一座巍峨行宫,道路虽然破裂甚多,但仍宽达四丈,直上百丈之处,号曰“云梯”。云梯两边山坡上乔木、灌木等植被遍布,攀爬过程中猛一回头,就能望见港内平静的泊位,以及港外汹涌的碧蓝东海。
  登顶之际,又见摩崖之上,有古文篆书石刻,其文曰:“维二十六年,皇帝作始……六合之内,皇帝之土。西涉流沙,南尽北户。东有东海,北过大夏。人迹所至,无不臣者。”
  这自然就是秦始皇帝的遗文,据本地县令告诉张宗,这琅琊台,汉武帝也来过三次,随行者千骑万乘,登琅琊台观沧海,祭祀蓬莱仙人,何其繁盛。
  “不过真要追溯,还得从五百年前,越王勾践定都琅琊说起……”
  且慢,张宗虽然学问不算精进,却也知道,越国远在大江以南的会稽郡,距离琅琊何止千里,岂会越过吴地江淮,来此定都?
  然而后经查实本郡文献,才发现那县令所言非虚,原来勾践既灭吴,欲霸中国,遂徙都琅邪,立观台于山上。而且走的还是海路!越人本就擅长水战,以船为车,以楫为马,三江五湖去得,沿海也横行无阻,据说勾践正是以“死士八千人,戈船三百艘”的舟师,北上两千里,占领此地。
  等张宗驻军琅琊后,征募的船卒水手在做泅水训练时,还在水下数丈的海底,发现了历史久远的战船残骸,他们捞上来一些金饼鼎簋,除去铜锈后,甚至能看清奇怪的鸟虫文字。
  出于好奇,张宗令本郡精通古文经的老儒来考据,结果令人瞠目:这些古物不属于越国,反而属于某位倒霉的“吴国大夫”……
  张宗这才得知,在比越国定都琅琊更早的年头里,吴王夫差也欲北上争霸,也盯上了琅琊这地方,派遣吴国舟师从海上攻齐,只可惜被齐军所败——那会还是姜姓齐国呢!这些海中遗骸,大概就是海战时沉下去的。
  这两件事,给了张宗极大震撼,琅琊与江东,看似风马牛不相及,岂料通过大海,却早有交集。
  他思索道:“陛下常言,古不如今,既然五百年前,吴越以区区舲舟戈船,竟能浮海二千里,北征琅琊。而如今吾等有楼船方舟,更有桓谭大夫所制‘司南’,为何就不能从琅琊,渡海袭击吴越呢?”
  想到这,张宗顿时恍然大悟,明白了自己在琅琊练兵目的!皇帝陛下果然用意深远啊。
  张宗甚至看到了自己有生之年,也成为“大”将军的希望。
  “灭吴之战,吾等可建奇功!”
  时至今日,在张宗打造下,海上舟师已渐有雏形,第五伦将琅琊数郡的盐铁税,都交给征东将军幕府使用,近万名青徐海民被征募入伍,沿岸的大木被砍伐殆尽,风干后锯成不同形制,用来制作船只的龙骨、甲板、桅杆。
  五年时间里,张宗凑出了大小战船足足四百有余,诸如高十余丈,旗帜加其上”的楼船,主要用于“战逐”;而小一些的艨冲则负责“冲突敌船”;而先登船则是“先向敌阵”。
  张宗颇为自得,扬言说:“大魏海上舟师,不仅远超吴越之兵,亦已盛于汉时楼船之师!”
  这里的“楼船”,指的是汉武帝时的楼船将军杨仆,他堪称大汉朝的“海军上将”,先后参与了灭闽越、南越的战争,走的都是水道。不过杨仆的最高光时刻,还是奉命渡海征伐卫氏朝鲜,据说当时杨仆从青州北海等港口出发,带着上万人,几百条船,横渡渤海,直扑半岛而去。
  然而那却是一场灾难性的战争,因为大汉“海军”和“陆军”不和争功,视对方为仇寇,导致双方争相拖友军后腿,杨仆竟然大败,战争拖延经年,打得十分难看。
  但这也是张宗唯一能参考的近世战例,为免重蹈杨仆覆辙,他对训练抓得很紧,海上舟师每年都会举行一次大会练,出港抵达北面百里外的“田横岛”,分为两队演习对战。
  同时,又屡屡派出船队,勘探去往南方的沿岸航线,汉武帝时多达十次的海上巡狩活动,本就留下了宝贵的航海经验,在青徐扬州代代相传,经过数年间密集的探索,基本摸清了琅琊到长江口沿海的水文条件。
  武德十四年(公元38年)初春,张宗已受诏令,万事俱备,海上舟师遂离开了琅琊,分为十队,扬帆南航!
  张宗的旗舰名为“琅琊台”,楼船高十余丈,旗帜加其上,甚壮,然而风帆未悬,因为这季节,已有轻微的南风,船队靠的是舱内船工摇橹,外加洋流推动而行。
  也是靠着第五伦鼓励青州海民频繁出海,同时派人勘察沿海情况,中原人才搞清楚,虽然肉眼是很难看出来,但海水像陆地上的河流那样,长年累月沿着比较固定的路线流动,这就是“洋流”。
  而出琅琊后,正好有一条“黄海沿岸流”,终年向南流动,让舟师能够缓缓向南——现在黄海从未经过黄河水注入,还清澈碧蓝。
  船队在领航船引领下,避开险恶的暗礁,却也不敢离开这条海流,深入大洋,哪怕有罗盘导航,剧烈的海风常常会将船队吹散。最好保持着能远远望见海岸线的距离,第五伦让人在徐、扬两州沿海修筑烽燧,作为灯塔,但船队仍不敢在夜间航行,遇上气候不好时,也只能靠岸躲避。
  好在海船速度比陆上行军快数倍,第一日泊于琅琊郡海曲县(今山东日照),次日泊于赣榆县,第三日便出了琅琊地界,前方出现了一片山海连绵的奇观,这是一座孤立海中的大岛,名曰“郁州山”(江苏连云港)。
  数不清的海鸟盘旋于岛上,偶尔见到的沙滩上,趴着肥硕的海豹,一座崭新的小渔港位于背风处,朝廷官吏与数百名戍卒海民驻守于此,负责为船队补充淡水。
  在郁州山稍事休整后,船队再度出发,又行三日,越过淮河口,抵达临淮郡的海港:盐渎县(江苏盐城)。
  顾名思义,盐渎县的主业便是海盐,不过张宗没看到浓烟滚滚的煮盐,反而遥见岸边一块块铺满白色颗粒的盐田,连绵成片……这也是魏皇令人开发的新工艺,据说能省费用数倍。这导致淮盐成本大减,原本只销于徐、扬,再往外就竞争不过青州盐,如今却能一路销到洛阳、长安去。
  据说,这件事逼得齐地私盐贩子纷纷破产,也不得不效法同行,下海寻找新商机。
  船队在此补充食物、淡水时,张宗竟从本地盐监口中,意外得知了长江上的战况。
  “本月初,车骑大将军已破濡须坞,将军竟不知?”
  “何其速也!”
  张宗大惊,第五伦的诏令里讲过作战计划:一月份,耿伯昭先从巢湖出兵,击破濡须口,淮南水师与吴国舟师对峙于长江上,张宗则乘机一路南下,越过长江口,奔袭会稽句章港。二月份,张宗于句章登陆,扬、荆的二十万魏军也将一举渡江,打响灭亡刘秀的最后战役……
  然而短短数日,小耿就提前完成了任务,而海上舟师还没摸到长江口。
  盐监说,是因为皇帝派出神机旅,炮轰濡须坞,吴军不敌败退之故……
  “原来如此,若我也能得火炮之利……”张宗心里不是滋味,他的舰队,船上竟未装备火炮。
  因为第五伦认为,战斗并非海上舟师的主业,刘秀的水师集中在长江,张宗南下时,不太可能遭遇大敌。他们的主要目标,是直扑会稽句章港,登岸作战,深入吴会,配合车骑大将军的东路大军,堵截刘秀残部南逃——根据绣衣卫细作,以及江东内鬼的情报,自去年以来,刘秀屡屡将重臣调往会稽以南的东瓯、闽中,岭南就更不必说,似乎真有不敌时南迁之态。
  张宗有些着急,匆匆在盐渎补充,打算扔下伤病后,立刻启程。
  接下来才是真正的挑战:自此往南,再无补给点,他们必须在船上待整整六天!穿过长江、钱塘江两条巨大的江口,出现在敌人大后方!
  然而就在船队起锚时,昨日上船拜谒的盐监又来了,满脸喜色,告诉张宗一个天大的“好消息”。
  “大捷,大捷,刚得到广陵消息,说东路军,已横渡大江,攻入江东了!”
  海上明明是风平浪静,张宗却差点在船头摔倒,说好的二月份才渡江呢?虽然计划赶不上变化是魏军常态,打不打,怎么打,什么时候打,抉择权在方面之将手中,不需要严格按照第五伦皇帝的时间表来。
  这才一月中啊!小耿这家伙不讲武德,怎就先打过去了!算算时间,恐怕是拿下濡须口后,发现吴军无力抵抗,遂顺势冒险,谁料竟一举成功吧!
  “开船,开船!”
  张宗咬着牙,立刻勒令启航,同时宽慰自己:
  “五万,听说刘秀穷兵黩武,广募百姓入伍后,江东吴军尚有此数。”
  “就算是五万头猪,耿将军再厉害,也要抓三天三夜罢。”
  “再者,江东水网交错,就算出动骑兵,也无法在三日之内,从江边杀到会稽。我海上舟师彻夜南下,当不至于错过此战,一无所得!”


番外6 入海(中)
  丹徒,是大江入海口,江面宽阔达四十里,若无舟楫,北方再多军队,也只能在广陵望江兴叹,而不得渡。
  再往东,就更仿若天限南北,过江犹如泛海。
  但对海上舟师而言,眼前皆是坦途。
  紧跟着先锋船队,征东将军张宗的座驾“琅琊台”号楼船在上下颠簸中冲破江潮,借助长江水的推力,越过入海口向南疾进,天黑之前,他们便看到了江东绵长的海岸线。
  公元前后,浦东还淹在海里,岸边皆是草泽芦苇,鹤唳阵阵,充满了荒芜和野蛮的气息。此处已属敌国,海上舟师不但失去了灯塔烽燧指引,连海岸地图也十分粗略,只能摸着黑往南航行,一夜之间,便触碰暗礁沉了好几条船。
  张宗没有按照惯例,令船队夜泊,他必须抓紧时间——站在楼船上往西眺望,隐约能看到县乡城郭燃烧的火光,有人说,那是吴军逃窜时烧毁仓库,也有人怀疑……
  “莫非,耿将军的前锋已经打到吴县附近了?”
  “不可能!东路军渡江才短短三日,岂能如此之快?”
  东路军确实提前进攻了:濡须口一战过于轻松,让小耿发觉吴军抵抗寥寥,必定有鬼。而江东的地方氏族,也派人北渡提供紧急情报,说刘秀已打着“南祭泠道祖坟”,也就是祭祀他家舂陵侯祖宗的名义,带着文武大臣南下了。
  耿弇遂令东路军立刻强渡!不仅打了留守长江一线的吴将王霸措手不及,也将本要策应他的张宗打懵了……
  据张宗最后一次从岸上得到的消息,西起芜湖,东至丹徒,皆有登陆点,而吴军抵抗十分微弱,或许是刘秀早就下达了弃地命令,竟不战而退,江东的士人、城郭里的“汉官”们发现自己被刘秀抛弃,遂争相投降。
  短短三日内,东路军竟已连克金陵、宛陵等丹阳重地,会稽这边,曲阿、无锡也相继陷落,战火烧到首府吴县!现在随便几个魏兵,举着五色旗,就能收降一个县。
  所以张宗才必须抓紧,他不但要赶着去堵截向会稽南部撤退的数千汉军,还得与友军赛跑!
  尽管早年打青州时,张宗曾隶属于小耿,但那之后,他们便分道扬镳。张宗镇青州十载,营建海上舟师,部下以海岱人士居多,渐渐形成了自己的派系,此番大战,张宗独立成军,直接接受皇帝命令,这是重用的标志!
  为了自己的重号将职,也为了底下近万人军功发财,哪怕战局已定,张宗也必须在攻城略地上争一争。
  张宗曾听人形容船速,什么朝发夕至,疾若奔马,但真比起来,究竟马快,还是船快?
  经过一昼夜不间断的航行,他们抵达了“浙江”入海口,尽管未到秋潮时节,但每日傍晚,钱塘江依然涛势骇人。远见潮头推拥,鸣声如雷,势如万马奔腾,待到近处,力道不减,将冒险横渡的船队冲散,等他们好不容易在江口南岸聚拢,发现竟少了十来艘船。
  一场仗没打,损失就这么大,张宗心里难免有些气闷,舟师士气也大受打击,好在他们的目的地,就在眼前!
  公元前后的杭州湾南侧,海岸线崎岖多石,放目望去,几乎没有能下锚停泊的地方,更别说登岸了。然而若仔细寻觅,却能发现一道呈喇叭型的河口,宽达数里,视野开阔,水也极深,连吃水很深的“琅琊台”都能轻松驶入。
  这条独天得厚的河流,名曰“甬江”,顺着它溯流三里,便能抵达会稽郡最大的海港:句章港(今浙江余姚附近),此处地势低洼,江水被堰塞围成湖泊,能容纳上百艘船停靠。
  据张宗所知,五百年前,越王勾践便是在句章打造战船,训练舟师,最终灭吴报仇。再后来,八千越人和三百弋船,也从句章出海,北上前往琅琊,扬威海上,图谋霸业。
  这儿,就是沿海南北航线的终点……
  然而就在海上舟师摩拳擦掌,准备登陆攻占句章,为这趟远征划上一个圆满句号时,眼尖的水手,却从千里镜中,看到了一个“惊喜”。
  “征东将军。”
  消息很快向后传到了“琅琊台”号上。
  校尉明明在报捷,语气却颇为沮丧。
  “句章城头,已飘着五色旗……”
  世事就是如此无奈,海上舟师豁出命南下,拼着损失十几条船,数百条人命的代价,竟还是没跑过陆上的幽州突骑。
  没办法,谁让整个江东不战而退,东路军渡江后传檄而定呢?听说吴会的顾、陆、朱、庄四大家族,在得知刘秀决意放弃江东时,便起义响应,派出子弟充当魏军向导,又贴心地携壶浆以待王师。
  至于南蹿的会稽吴军?早就跟着臧宫跑到东瓯(今温州)一带去了!
  东路军耀武扬威,海上舟师则成了这场灭吴大战的笑话,第五伦费了好几个郡的盐税,倾重金打造,朝中许多文武都无法理解,暗地里反对,觉得养一条海船的钱粮,足以武装好几个屯,如今果然一无所获。
  但众人又不敢诽谤皇帝眼瞎,便只能强调征东将军张宗太久没打仗,无法抓住战机了……
  更让张宗破防的是,当他派人去丹阳与车骑将军会晤时,耿伯昭说什么“海上舟师虽无功劳,亦有苦劳”,颇为“大方”地将东路军前锋占领的句章港,移交给张宗。
  但句章一港,也无法提供近万人的粮秣,张宗希望能再划几个县给他们军管,好让士卒吃上饭。岂料小耿竟笑吟吟地说:“征东将军之海船数百,与其空待海上,何不如用来为东路大军运送两淮粮秣?”
  “耿将军,莫非视吾等为辎重辅兵?”
  张宗顿时大怒,谁说他们是“空待”?为了挽回颜面,二月份时,他不顾舟师对会稽沿海水文条件极其陌生,强令上百艘船,运三千兵出句章港,沿着海岸线继续南下。靠着本地向导指引,绕开暗礁遍布的“外越群岛”,也就是后来的舟山,奔袭三百里外的回浦县(浙江台州)。
  回浦,前汉时是会稽郡南部都尉驻地,为群山秀岭包围,若走陆路,非得在山里绕个把月,但从海上数日可达。
  回浦县不在会稽到东瓯、闽中的交通要道上,因此消息闭塞,本地县令竟不知魏军已破江东。仓促间,他手下仅有百来县卒,根本无从抵抗。乘小舟登陆的魏师水卒很快攻破县城,回浦县令是个铁杆忠汉党,竟跳海自杀。
  此处也成了战争中,张宗唯一夺取的地方。
  区区一个县,难以挽回海上舟师的尊严,眼看手下们颇为沮丧,张宗却再度乐观起来,预言道:
  “大战尚未结束,何愁功业不得?”
  张宗这番话,连他的亲信们都觉得不可信。
  战争还没结束?不是吧,这次南征的形势不是一般好,而是大好!
  和东路军几乎没遭到抵抗就席卷江东差不多,荆北的岑彭率中路军进攻夏口,进而略取鄂地,南击长沙,与此同时,马援的西路军也从巴郡南下武陵,沿着黔中故道包抄零陵郡,试图歼灭荆南的汉军冯异部。
  但冯异滑得像条鱼,居然还是跳出了包围圈,带荆州汉军从桂阳郡抵达五岭,就地扼守。
  据说刘秀也自豫章南下,抵达交州,以番禺为行在,炎炎汉旗依然在极南之地飘扬。
  魏军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,东西两路,倾向于一鼓作气,穷追猛打,强攻五岭,完成灭吴大业,不要给刘秀做“赵佗”的机会。
  然而中路的岑彭,却有不同看法,武德十四年(公元38年)三月,他从长沙上奏说:“豫章、桂阳以南,五岭横亘,会稽之南,亦有群山为限,林中多蝮蛇猛兽,夏时瘴痢横行,士卒多为北人,易水土不服。”
  “再者,今魏于江东、荆南驻军,兵力分散,粮秣尚不足,若再发兵南下数千里,仰攻五岭,必千里馈粮。”
  反观对面,刘秀虽然只剩下三四万人,却都是忠汉铁杆——墙头草早已做出选择,留下降魏了。其兵力收缩后,据守五岭、闽中、东瓯,都易守难攻,尚有一战之力,若贸然紧追,容易重蹈秦朝第一次征百越的覆辙。
  刘秀的南遁,竟将一盘必输的棋,重新盘活,拖到了下一回合。
  征南大将军提议,应该暂缓急进,而征募江淮、荆北、巴蜀的军队,在南方屯田。同时稳固新征服的州郡,等两年之后,粮秣充足了,再兴兵再战不迟,这样才能不给刘秀丝毫机会!
  双方形成了相反的意见,张宗的态度,则介于两者之间。
  他认为岑彭太过保守,而耿、马二将又不得其法,遂在奏疏里提出了自己的见解:
  “由陆路攻五岭,需资衣粮,入越地,舆桥而逾岭,柁舟而入水,行数百千里,夹以深林丛竹,水道上下击石,夏月暑时,瘴病易发,臣唯恐曾未施兵接刃,死伤者必众矣。刘秀经营交州数载,我军与吴兵战于溪谷之间,篁竹之中,若不能速取,南方必乏,江东荆南恐生变乱。”
  所以张宗以为,攻打闽中、交州的主力,应该是海上舟师!
  他是有历史依据的:百多年前,汉朝的势力还局限在会稽北部,南方则是南越、闽越、东瓯三国割据,当是时,闽越国举兵围东瓯,东瓯向汉朝求援,刚刚继位的汉武帝力排众议,发兵出会稽,走海路去救东瓯,吓得闽越收兵称罪。
  又过了十几年,汉武帝击败匈奴,腾出手来收拾南方了,遂派遣横海将军韩说,带着一支楼船舟师,横渡大海数百里,攻灭了闽越国。
  如今海上舟师,强于横海将军,完全能重走昔日路线,自句章经过回浦县,奔袭东瓯(今温州)、东冶(今福州)——这两个滨海的县,与会稽本部间有群山之限,如今由刘秀部将臧宫镇守,保护交州侧翼。
  张宗觉得,自己已经领会第五伦建立海上舟师的目的了:他们能将大海变成坦途,绕开群山峻岭,从琅琊到句章,只是一次演练。真正的大用,应在夺取东瓯闽中。等皇帝下定决心夺取交州时,大船更能运兵横跨南海,出现在交州番禺港口外!像一把鱼叉,狠狠刺入刘秀的背部,完成致命绝杀!
  时间到了五月份,第五伦的诏令,终于送到了南方诸将手中。
  第五皇帝命令马援将西路军撤回牂牁、巴蜀,着力经营西南夷,目标对准桀骜的句町国……
  中路军驻扎荆州,大兴屯田,开发荆湖地区。
  东路军则守备江东,兵临豫章,昔日会稽郡一分为二,北部是“吴郡”,首府吴县;南方仍称会稽,首府在余杭。
  在给张宗的诏令里,第五伦对他“从海上进军瓯闽、交州”的建言大加赞赏,就这番见识,没白栽培,遂加户一百,以示勉励。
  他还大笔一挥,将海上舟师一分为二:一半船只仍留于南方,整个新会稽郡,都交给他们军管,钱粮赋税用于供给军饷,修补船只,称之为“南洋水师”。
  另一半船只,则返回琅琊,他们将继续警备渤海湾,清缴海寇,保护三韩和高句丽沿海越来越多的齐地商贾,称为“北洋水师”。
  南北海上舟师,仍由张宗统御总领,为了适应新的职权,第五皇帝还给张宗,赐下了新的将号……
  “伏波将军!”


番外7 邓禹传(上)
  番禺(今广州)曾是赵氏南越国都城,但经过灭国时的战乱洗礼,早已不复昔日风光,旧时宫室透着萧索,热带藤蔓在角落里疯长,著名的“曲流石渠”也成了青蛙和昆虫的乐园。
  想当初,汉武帝灭南越后,为削弱南越遗民势力,刻意将番禺边缘化,刺史常驻交趾郡,元、成后,又持节治于苍梧,反正就是不来番禺。
  失去政治中心地位后,番禺日渐衰败,其所在的南海郡,人口不过区区十万,休说和交趾比,连隔壁的苍梧都不如;若以海港论,番禺虽然是珠江入海口,但外海岛屿暗礁遍布,也不如合浦繁荣。只可怜后世的一线大城市,在汉时,竟沦落为三线小城——至于同一梯队的深圳,虽已有陆地,但也尽是滩涂蛮荒,连渔村都没一个。
  这种情况,直到建武十四年(公元38年)的“炎汉南狩”才有所改变。
  尽管刘秀也没看上番禺,只将“行在”设在苍梧广信城,可南海郡毕竟是交州东门户,连山北峙,巨海东环,所谓包山带海,险阻之地也。再加上封域绵邈,田壤沃饶,正好用来安置随他南迁的十万百姓,遂令大司徒邓禹镇守。
  邓禹始终认为,刘秀南狩是神来之笔,硬生生将覆灭厄运扭转,让大汉社稷,能在岭南续下去。
  只可惜第五伦优势时一贯谨慎,灭汉只在咫尺,竟硬生生忍住了,他没有立刻发兵南下,而是不急不慌地经营江东、荆南。这让刘秀反击取胜,以壮士气的计划未能实现。
  是年入夏后,许多人不适应南海郡炎热的气候,疾病肆虐,死者倍增,甚至连邓禹的助手,大汉九卿之一的廷尉、颖阳侯祭遵也病逝。这种情况下,哪怕最忠诚的汉兵、官吏,心中也滋生了许多怀疑,悲观的情绪笼罩在残汉小朝廷头顶。
  一个传言在番禺城、南海郡散布开来。
  “汉武屠南越为九郡,然越相吕嘉临死前,与越巫诅咒预言:汉蹈越辙,终亡于南海!”
  吕嘉何许人也?他是百多年前的岭南骆人大姓,也是南越国的丞相。从赵佗开始,服侍了三代君王,宗族官仕为长吏者七十余人,子弟与王室联姻,威望比南越王还高。
  当汉武帝想一统岭南时,最初走的是外交吞并路线,南越太后、国王本已服软,唯独吕嘉不愿。这老家伙竟带族兵攻入王宫,杀南越王,扶持新王,与汉朝对抗到底——这场政变中一并死难的,还有那位著名的“汉终军”。
  吕嘉的行为惹来汉皇雷霆之怒,四路大军南征,南越国最终覆亡,吕嘉也没跑掉,被汉伏波将军路博德砍了脑袋。但时隔百余年,吕嘉的大名,在岭南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,这“吕嘉诅咒”,被传得有鼻子有眼。
  说来好笑,因为刘秀早先大搞谶纬,以证明自己的天命所归,用于凝聚败军之际的人心,以至于汉军上下迷信甚重。眼下竟赫然反噬,南海郡十余万百姓,万余兵卒将信将疑,人心浮躁得很。
  邓禹看得明白,这肯定是魏国绣衣卫细作散播的恶毒谣言!
  “毕竟南下时不战而退,弃地万里,众人畏惧魏军,生怕到了岭南,一旦第五伦发动进攻,大汉仍会速亡啊。”
  针对“汉旗还能打多久”的问题,邓禹立刻加以反驳,写了洋洋洒洒一篇雄文,专门针对“速亡论”。
  邓禹认为,大汉绝不会重蹈南越覆辙。
  其一,南越开国者赵佗,其实是暴秦余孽,注定无百年之运;而刘秀是大汉正统,有天命加持。岂不闻南方火德?炎汉之旗,注定将复兴于南海苍梧!
  其二,汉时历经文景之治,经营扬州、荆州一甲子,汉武帝又经过十多年策划准备,才敢发兵南征;而今第五伦内政不修,北有匈奴之害,拿下江东才短短几个月,拿什么来强攻五岭?若第五伦敢急击,一定会重蹈暴秦伐百越惨败的覆辙。
  其三,大汉不是独自战斗,他们有盟友!南越国时,郁林郡以北的夜郎、且兰不堪一击,率先降汉,导致南越侧翼空出,汉军偏师长驱直入;而如今,句町国却是西南夷中的强邦,曾击败新莽二十万大军,句町王面对咄咄逼人的魏军,也终于做了抉择,他接受刘秀赐予的金印紫绶,与汉歃血结盟,足以挡住魏西路军南下。
  其四,当初南越之所以灭亡,除了汉军太强大外,也因其内部分崩离析:南越太后、国王一心投降,吕嘉弑主独走,部落骆将们不听指挥,一盘散沙,焉能不败?如今的岭南,却是汉骆宛如一家,团结一致,不熟悉水土人情的魏军敢来,必遭重创!
  总之一句话,在岭南作战,汉必胜!
  然而邓禹的预言,尤其是汉骆两族“精诚团结”的话,很快就被残酷现实打了脸。
  建武十五年(公元39年)春,不等残汉小朝廷在岭南站稳脚跟,惊变就从更南方传来:
  “交趾郡骆女征侧、征贰姊妹,杀官叛乱!”
  “这一定是魏国绣衣卫煽动!”
  惊闻此事,邓禹第一时间怀疑起敌国间谍来。
  但苍蝇不盯无缝的蛋,岭南是邓禹打下来的,他稍花点心思就能想明白,交趾的叛乱到底怎么回事。
  过去,交州虽立郡县,但汉官的统治仅维持在郡城、县城周边,离城三十里,便是另一番光景:要么热带雨林丛生,要么就是山高水远,越人、骆人部落居住在这些地方。他们习俗与汉民大不相同,椎结徒跣,贯头左衽,言语又不通,交流起来,比江东的山越更难,长吏之设,虽有若无,想要编户治理何其难也,只能依靠各部落头人“骆将”来间接治理。
  前汉甚至取消了交趾、日南、九真三郡的赋税,只征收当地珍珠、香料、象牙、犀角、玳瑁、鹦鹉、翡翠、孔雀等奇珍异物为贡,汉骆之间尚可相安无事。
  汉平帝、新莽时,交趾太守是汉中人锡光,这是一位能吏,眼看中原大乱,遂闭境拒守,教导民夷,郡中还算太平,而且锡光是个铁杆复汉派,听说刘秀称帝,便遣使贡献,邓禹南征时,还策应了他。
  但如今锡光已死,刘秀生出南迁心思后,自然要派遣亲信开辟岭南,希望能将善战骁勇的骆人为汉所用,组织骆兵抵御魏军,同时加征田租,让骆人上缴粮食,以养活嗷嗷待哺的南迁民众。
  派去交趾的郡守将帅多为刘秀的南阳、颍川故旧,对当地情况不熟悉,又沿袭了当年征讨山越的坏习惯,凡事总喜欢武力降服,动辄杀伐,与不少骆将结了血仇。随着大量军民涌入,田租越来越重,几年下来,当地汉、骆关系变坏,而官府遇官司基本都袒护汉民,不论其良莠,骆将们越来越不满,矛盾便日积月累……
  终于在今年,出了大事!
  据邓禹所知,那征侧、征贰姊妹,乃是交趾郡麊泠(mí líng)县骆将之女,姐姐征侧嫁给隔壁朱鸢县另一员雒将为妻,因其丈夫被交趾太守处决,遂带着夫家、母家一起作乱,很快攻下了两个县城。
  交趾太守上奏刘秀,说他是“以法绳之,明正典刑”,但据骆人说,此乃太守为政贪暴,施政苛刻所致……
  不论如何,这次二征作乱,俨然成了交趾骆人发泄不满的机会,一时间群起响应。
  交趾最初回报说“即日可定”,后来却急奏“骆人皆反,围攻郡府”……等到邓禹得知消息,交趾太守已经跑路到北边的合浦郡(今广西北海),郡城落入叛军手中!
  这下问题大了!邓禹惊出一身冷汗:“交趾万万丢不得!”
  要知道,汉武帝将南越“屠为九郡”,到了汉成帝时,因为海南岛上的珠崖、儋耳屡屡叛乱,统治成本太大,遂罢郡弃治。
  于是交趾刺史部只剩下七郡,尚有户二十余万,人口一百五十万……
  然而这里面,交趾郡的户口,竟占了全州的一半!
  相比于南海郡的荒废,交趾在汉朝却发展得极好,红河沿岸的田土膏腴,不用花费太多劳力就能种出稻米。当地还有一种每年能产两季的水稻,竟以极南偏僻一郡,养活了七十多万人口——这还是骆将们报的数量,真正人数,恐怕远不止于此。
  若失交趾,刘秀将丧失主要的人力、粮秣、财货来源,更要命的是,若交趾的大乱,席卷到九真、日南,骆人们受魏国细作鼓动,长期与汉为敌,蜗居岭南的残汉小朝廷,就将面临腹背受敌!复兴别想了,灭亡亦在旦夕之间!
  邓禹立刻修书上奏身在苍梧的刘秀,认为交趾之乱若不急定,恐将危及心腹,哪怕五岭防务再艰难,也必须抽调万余人,南下平叛!
  刘秀首肯,遂令镇守郁林郡的征西大将军冯异,西入交趾,征讨二征及骆将们……
  邓禹这才放下心来,冯异是他的老搭档,也是刘秀麾下第一战将,荆襄之役、当阳决战,每每都靠冯异挽救残局。
  去年炎汉南迁时,也是冯异,带着荆州兵,在长沙、零陵和马援兜圈子,掩护刘秀携十万军民经豫章南下五岭。而冯异最后竟能从魏国西路军的包围圈里跑出来,走灵渠南入郁林,还不忘将这一沟通南北的秦时大工程毁掉,以免为魏军所用……
  有他出马,交趾二征那两个小女子,岂不是手到擒来?
  数月过去了,交趾那边,果然一切顺利,冯异捷报频传,他已经收复龙编,正在向郡城羸娄县开进……
  建武十五年(公元39年)夏,邓禹在番禺城外主持民屯,他打算向附近心慕王化的骆人传授牛耕、犁田之术。就在此时,却有幕僚亲信匆匆跑来,脸上沾满汗珠,却又煞白,仿佛是被什么噩耗吓到了。
  幕僚凑到邓禹耳边,低声说出了下面的话……
  “大司徒,刚接到苍梧消息,征西大将军,病逝于交趾军中!”
  “什么?”
  邓禹眼中满是不可置信。
  “大司徒,冯将军亡故了!”
  邓禹怔住了,半响后,他点了点头,转过头继续交待农官,说得颇为细致,而后才转身走向马车。
  但在上车时,邓大司徒却一脚踏空,差点摔到下巴,他顾不上其他,匆匆钻进车舆后,邓禹竟痛苦地掩面而泣。
  他为老伙计冯异而哭,也为大汉社稷而泣。
  “汉家的大树,倒了!”


番外8 邓禹传(中)
  交趾叛乱根本瞒不过魏朝,建武十五年(公元39年)秋,荆南、豫章的魏军集结,似有进攻五岭之势。
  邓禹不敢离开南海郡片刻,连冯异的葬礼,也仅能遣长子代自己参加……
  乱世刚开始时,邓禹还只是不到二十的南阳少年,带着梦想追赶刘秀脚步,而现在,他们的儿子,都快赶上当初父亲的年纪了。
  秋后,长子邓震回来禀报邓禹,描述这场丧事:“陛下愍悼尤甚,诏遣百官先会于丧所,又诏大长秋、谒者、苍梧尹护丧事,大司农给费。冯大将军棺椁到广信城行那天,车驾素服亲临,远远望见灵柩,陛下便哭泣哀恸。回经城门,阅过丧车,更是涕泣不能自已……”
  “安葬之日,帝车驾再临,朱轮大车载柩,甲士军陈送葬,一如孝宣皇帝办霍光丧事。礼成之后,陛下又亲以太牢祭祀,赠以冯将军诸侯王印绶,王号‘黔中王’,谥为‘节襄’……”
  死后封王,是刘秀这边的规矩,只是随着长江以南尽失,这种封赏,更多是面上好看而已。
  邓禹听罢嗟叹:“节者,好廉自克,谨行制度;襄者,辟地有德,甲胄有劳……这说的就是公孙啊。建方面之号,自九江以西,襄阳以南,皆一手降服,又三次救败军以危难之际,自陛下复汉以来,将帅立功名者众矣,但真要论功臣第一,当属冯王!”
  是啊,冯异堪称复汉第一功臣,连邓禹都心服,他的离开是不可估量的损失,犹如擎天大树倒下后,残汉江山直接塌了一块。
  自打冯异染病不能治军,原本一路高歌猛进的汉军,就陷入了麻烦中。骆人放弃县城,逃入深山林丛,不可得攻,副手辅汉将军刘隆虽屡屡战胜,却难以深入追击,只能留军屯守各县。
  如此,汉骆之间陷入旷日持久的战斗,交趾的气候,比苍梧、南海更加恶劣,尤其是夏天雨季,下潦上雾,毒气重薰,汉兵未战而疾死者三成。士卒劳倦之际,二征又带着骆人出击袭扰,各县汉兵伤亡惨重,不断告急,刘隆手下毕竟只有万余人,左支右绌,有些穷于应付,只好收缩兵力……
  攻守异势了,二征控制了除两城外的交趾全郡,在魏国间谍煽动下,听闻汉兵败北,南边的九真、日南两郡骆将也纷纷响应。到了晚秋时节,叛军已连下六十三城,面对无穷无尽的骆人,减员严重的刘隆束手无策,只能守住龙编、羸娄二城。
  朝廷也曾派去去招抚,岂料征侧竟然大言不惭,说什么:“我曾听过天无二日,土无二主,可现在北方有个魏皇帝,南方有个汉皇帝,骆人感到疑惧,不知该归属哪个。”
  随后,征侧就在交趾自立为“骆王”,公开建国,要与大汉分庭抗礼!
  这下事情大了,交趾不容失的道理,邓禹已数次向刘秀说明,残汉只剩七郡,眨眼间就没了三个,这怎么行?不能再犹豫了,必须重拳出击!
  冯异薨后,该派谁去镇压好呢?大司空侯霸是文臣,擅长治国而不会兵事;大司徒邓禹守南海郡,提防五岭就焦头烂额;刘秀新任命的大司马王霸虽然文武双全,但他得守着西边郁林、苍梧一线,也脱不开身。
  再往下的九卿、重号将军,只剩下辅威将军臧宫一人,可他能镇得住交趾大乱么?
  就在残汉上下惴惴不安之际,一则更加令人震惊的消息从苍梧传出:
  刘秀决意亲征!
  皇帝决意亲征,反对者不在少数,或以交趾为畏途,生怕刘秀去那后也中瘴疫,或惧刘秀南下,魏军趁机发动进攻,苍梧诸郡不能守……
  但刘秀终究力排众议,将兵万余,南出郁林。
  邓禹闻讯后,立刻修书一封,倒不是劝阻,而是向刘秀陈说自己的平骆方略。
  在奏疏中,邓禹认为,今日交趾之乱,与前汉时儋耳、珠崖二郡的动荡颇为相似。
  “孝武中,灭南越,于海外大岛设儋耳、珠崖,迁汉民官吏入居,然自初为郡县,吏卒多侵凌岛民;孝武末,珠崖太守征调广幅布献之,蛮不堪役,遂攻郡杀官……”
  在这之后,海南岛上的两个郡就没太平过,到了汉昭帝时,二十余年间,岛上“蛮夷”已经六次反叛,朝廷不堪其烦,遂撤销了儋耳,并入珠崖,那些容易闹事的地区,就全当域外藩属了。
  然而珠崖郡也不安生,诸县更叛,连年不定,经历宣帝、元、成三朝,汉廷为了维持珠崖的统治,耗费钱三万万平乱,得不偿失,最后在群臣讨论下,决定彻底弃置珠崖……
  而现在,交趾的叛乱,也因汉骆矛盾而发。加上前些年刘秀南迁在即,令官吏加大开发交州,开始对骆将们加征贡赋,推行徭役,官员小吏得了鸡毛就当令箭,索要的钱粮比朝廷征额多出数倍,由此引起反抗。
  邓禹当然不是在劝刘秀放弃交趾,交趾之乱,虽比儋耳、珠崖严重十倍!其对残汉的重要性,也较二郡重要十倍。失去它们,不止是丢掉区区珠犀玳瑁,而是泰半的人口钱粮!
  为避免重蹈弃地覆辙,邓禹认为,南征的方略,得变一变了。
  “臣听闻,九真、日南本有骆人不服二征,征侧竟令人散播谣言,言汉官欲得九真、日南上贡女子三千名,且无纹面,汝能得不?世人皆知,骆女皆纹其面,雕其额,骆人以为汉官刁难,遂竞相追随征侧,加入叛军。”
  若像先前那般一味滥杀,只会让汉骆关系更加糟糕,二征就算败了,也能退入山林,将战争拖下去。只要刘秀被牵制在南方,魏军一进攻,大汉就又要亡了!
  既然汉骆并无血仇大恨,那就有化解的可能。邓禹觉得,自南越以来,骆将们不过是交趾等地的领主,各自独立,互不统属,如今面临汉兵镇压,短暂联合,其实各有打算。再加上征侧区区女子悍然称王,肯定有人不服,大可进行招抚、分化,甚至让骆人为汉所用。
  这便是邓禹的肺腑之言:
  “望陛下以兵战为主,心战为辅!”
  一转眼,建武十六年(公元40年)已到。
  交趾的动乱尚未平定,但魏军竟没趁冬天初春南方较冷时进攻。
  邓禹听说,是武陵郡五溪蛮造反了!原因嘛,魏朝方面声称是“南蛮之人,不服王化”,其实和交州骆人抗赋抗徭差不多。五溪蛮桀骜百年,不缴赋税,每年贡些鸡毛就行。他们对初来乍到的魏军很不服帖,更反感魏官府想将他们纳入编户齐民的举动……
  这场声势浩大的五溪蛮叛乱,拖住了魏国西路、东路二将精力,却给苟延残喘的交州政权,赢得了小半年时间。
  或许是汉家命不该绝,交趾的情况,却在一天天变好。
  刘秀对邓禹“心战为辅”的提议很赞赏,汉军进入交趾后,一路告捷,很快解除了郡城的围困。搞定前进基地后,刘秀没有急着推平骆部,而是将抓获的俘虏放归,让他们回去宣传汉皇的政策……
  政策也不稀奇,无非就是甩锅那位引发叛乱的交趾太守,如今圣明的皇帝来为汝等做主了!贪官苛吏已经惩戒,什么强征女子、珍珠乃是胡扯。而过去追随二征叛乱的骆将,只要重归王化,汉皇既往不咎。
  最初骆将们没轻信刘秀的承诺,但随着败仗一场接一场,渐渐有人产生动摇,投降的人越来越多。
  就在战争相持之际,臧宫带着汉军舟师从合浦启程,直扑日南郡,解了郡城之围。旋即汉军开始南北对进,征氏姊妹再度退回山林,打算故技重施,拖垮汉军。
  岂料刘秀用的是以骆治骆,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,或许又是当初拿下丹阳的“推心置腹”?那些前脚还是二征盟友的骆将,才入汉营几天,就对刘秀俯首帖耳,恨不得将性命交给他。
  战争的天平倾向汉皇,在一场交战中,连征侧的妹妹,征贰也被汉军俘虏!
  但很快,征贰竟被放了回去,刘秀让她给征侧带一句话……
  “昔日州郡官吏,皆贵编户而贱骆越,故有此乱。然朕却爱之如一,不论汉骆,皆朕之子民也。”
  又过了两个月,捷报突然送回番禺城:“交趾、九真已平!”
  “如此之快?”邓禹大惊,攻心可是大工程,他以为还要再过半年呢?
  听报捷使者说,二征最初不理刘秀招抚,继续负隅顽抗,然而自此竟屡战屡败,征贰几度见擒,但刘秀每回都放了她。
  如此“五擒五纵”后,征贰终于对汉皇心服口服,甚至造了姐姐的反,将她绑到刘秀面前。
  刘秀信守承诺,没有杀死征侧,只令她去王号,封侯,迁往苍梧居住。
  征侧也终于纳服,稽首曰:“陛下天威也,骆人不复反矣。”
  更令人惊愕的消息是,刘秀居然在交趾纳了征贰为妃……号曰“雒妃”!
  “大善!”
  邓禹光是听着,都忍不住为刘秀的手腕击节赞叹,这简直是最完美的收尾,一场“和亲”,平息了汉骆之争。有了这件皆大欢喜的事,交趾的汉骆两族,暂停了长达一年的相攻仇杀,竟其乐融融起来……
  而后邓禹又嘿然不已,那征贰不知相貌如何,多半也是纹面雕额,甚至染黑牙齿的,加上能上阵征伐,绝对是个难降服的女子。
  皇帝陛下可比他年长不少,如今四十有五,在某些方面,却依然和老祖宗刘邦一样生猛啊。
  然而南方的喜讯,却无法吹散五岭以北的阴霾,建武十六年秋,随着天气渐渐变凉,邓禹越发确信一件事……
  魏军对岭南的总攻,即将开始!
  五溪蛮让邓禹大失所望了,他们的举事,未能拖住魏军太久。
  第五伦令骠骑大将军马援调拨西路军三个师进剿,将动荡局限在武陵一郡,其他布置一切如故。
  第五皇帝不想错过敌人内乱的大好良机。
  于是东路车骑大将军耿伯昭南下至豫章,中路征南大将军岑彭整兵于零陵、桂阳,经过两年屯田,他们好歹在南方凑出了十万人的军粮。
  魏军日益逼近五岭时,刘秀却刚平息交趾之乱,进军到九真郡,距离太远,回师尚有时日,邓禹只能与交州刺史朱祐商量防备对策。
  “魏军南侵,仍会效仿孝武灭南越,分五路而来。”
  朱祐提及的那场战争,简直是中原攻略岭南的模板。
  “第一路,伏波将军路博德,率兵出荆南桂阳郡,击阳山关。”
  “第二路,主爵都尉杨仆为楼船将军,从豫章郡击横浦关。”
  这两路,都指向现在的南海郡。
  “第三路和第四路,戈船将军、下厉将军,率兵出零陵,戈船走灵渠下漓水,袭郁林,下厉则击谢沐关,直抵苍梧。”
  “第五路以驰义侯带巴蜀罪人及夜郎兵,直下牂柯江,当然,这一路尚未走到,南越已亡。”
  而现在的情况,相较于当年又如何呢?
  在对五岭隘口的控制上,横浦、阳关、湟溪,苍梧谢沐关这四大关城,都在汉军手中,郁林郡灵渠已塞,无法行船。
  至于牂牁那边,有强大的句町国与汉结盟阻挡,料魏军一时半会也走不通。
  郁林、苍梧有大司马王霸坐镇,迎击疲倦的魏中路军当无问题,因地势难行,魏军的利器石砲无法制造,火炮恐怕也运不上来;而邓禹所守的南海郡必是魏军攻击重点,或有岑、耿六万之众,分别强攻横浦、阳关、湟溪。
  邓禹麾下,连抓丁的民夫算上,也仅能凑出两万人,只希望能拖到刘秀携南征之士及大量受招抚的骆兵归来——那算是征贰的嫁妆罢。
  交趾的成功平乱,让汉家社稷好似又有了一丝希望,但邓禹仍久久凝望着地图,他总感觉,还漏了什么……
  “当年孝武征南越,原本还有第六路。”
  最终,邓禹起身,在南海郡东边,与闽中接壤的地方,重重画了个圈。
  那儿没有县乡,除了山,就是海。
  当初,盘踞闽中的东越国还在,东越王余善也向汉武帝上书请战,说要派舟师八千,从海上协助汉军攻南越,但只走到半道,就借口遇上风浪而不再前进……
  “汉初时,南越与东越也常于海上相攻伐,如今魏军是否会重施此策,从东海来袭我番禺?”
  因为兵力不足,过去两年间,他们一步步放弃了东瓯、闽中,占据那儿的,是魏伏波将军张宗部,据说是一支“海上舟师”……
  但因为情报不足,那支船队究竟有多少船、水手,战力如何,邓禹一无所知,只晓得他们在一点点勘探闽中沿岸,甚至摸到了南海郡揭阳海岸来。
  邓禹凭战略直觉,感觉到了危险在步步逼近!于是他坚持多征募五千人,就留在看似安全的番禺城,以备不测。
  朱祐对邓禹的担忧不以为然,自汉灭东越后,就搬光了当地民众,迁于江淮,闽中遂成了一片蛮荒之地,后来渐渐有山里的闽越人、瓯越人迁入,但汉民几乎没有,硕大的瓯闽三千里之地,只有两个临海的县,与南海郡山水阻隔,既无补给,魏军怎么过来?
  可后来事实证明,邓禹才是对的!
  建武十六年,十月初,番禺外海,一支庞大的船队停泊在珠江口洋面,白帆遮天蔽日!


番外9 入海(下)
  武德十六年(公元40年)腊月中旬。
  番禺据说筑于战国之际,有五羊衔谷,萃于楚庭,由此为邑。后经秦朝兴修,城周十里,其中央为“赵佗城”,也就是南越王宫。宫里又缘山丘修筑一台,圆基千步,直峭百丈,螺道登进,顶上则有三亩土地。
  伏波将军张宗以征服者的姿态步入番禺,他观赵佗旧治处,又来到台下仰望。
  开城投降的汉南海郡丞小心翼翼地介绍道:“前汉初,秦将赵佗割剧岭南,自立为王,汉高……刘邦派大夫陆贾携印信、诏书来番禺规劝,佗方臣服,遂剖符通使,又筑台以朝汉室,每年朔望升拜长安,故名‘朝汉台’。”
  张宗听后竟大笑:“正统汉室灭亡已久,最后一代太子刘孺子婴已为大魏‘二王三恪’,吴王秀的残汉伪朝,也已为我三路大军水陆并进,逐出南海番禺。”
  “自此之后,这台,就叫‘朝魏台’了!”
  等他登到台上,却见番禺负山带海,博敞渺目,若在北方,这季节已是寒冬腊月,霜雪逼得人不敢出门。但番禺的气温非常舒适,张宗穿着夏天单衣,尚觉微热,而周围景致,也一副热带景象:高则森木,下则沃衍,林麓鸟兽富集,城南出了珠江口,鱼鳖鼋鼍,珍怪异物,千种万类,不可胜数。
  张宗不由赞道:“斯诚海岛膏腴之地,宜为都邑,难怪赵佗在此能立百年之业,而邓禹据番禺为基,竟能数挫魏奇兵,阻扰中、东两路大军两月之久!”
  魏军此番南征,就是趁交趾骆人叛乱,刘秀带主力南下的当口。但南海汉军的抵抗比想象中更加坚决,哪怕携带火炮,进攻阳山关、横浦关的魏军也付出了不小伤亡。
  他们能在年内赢得胜利,还多亏了张宗的神来之笔:率海上舟师,从闽中东冶(今福州)远航千里,入珠江口,奔袭了番禺!
  尽管邓禹有所预料,留民兵五千拒守,又在珠江河道沉大船、扯铁链,但他还是小觑了海上舟师的数量和决心。
  经过旬月鏖战,番禺城破,大本营一丢,五岭的汉军丧失了战斗意志,半数投降,剩下的跟着邓禹仓皇向西退走,撤往合浦郡。
  如今,刚攻克名城的张宗目睹巨海之浩茫,观原薮之殷阜,不由想起前年第五伦赐新将号时说的话:“汉武时有伏波将军路博德,讨平南越,屠为九郡,望张将军,能效其功业,为予降伏波涛!”
  今日,这南海“波涛”果然在他手中归伏,张宗只觉志得意满,遂言:“番禺乃南海明珠,是吾等献予陛下的新年大礼!”
  番禺虽好,但这颗“明珠”只落张宗手里几天,就要转交他人了——按照第五皇帝的旨意,海上舟师是“协助”耿弇进攻南海郡。夺取此郡后,当继续在海上追逐穷寇,番禺则须交给东路军后备师镇守。
  这一战里,除了几千汉兵外,魏军还俘获了数量多达数万的民众。残汉迁入岭南后,官员及家眷多在苍梧行在,随刘秀而来的江东、荆州百姓则多处番禺,多数人未能逃走,如今都被圈在城中,“南洋水师”兵不过六千,可不能浪费在看守上。
  腊月初十这天,东路军一部已至,有位偏将奉命来与张宗交接。二人是十多年前青州之战中的老熟识,遂上了“朝魏台”把酒言欢,你揖我让,十分体面。
  但他们的手下人,却不想体面。
  回到江边营垒时,张宗惊闻,海上舟师的一些水手,居然和来接收城郭的东路军士卒,打了一架!若非军法官制止及时,恐怕就要引发一场大规模械斗!
  “莫非是番禺糯酒喝多了?”
  张宗勃然大怒,立刻组织军中法庭,将涉及这场内讧的几百人统一审问。
  “是东路军先口出不逊!”
  参与斗殴的副校尉十分委屈,向张宗告起状来,但据军法官禀报,其实是海上舟师先挑衅东路军士兵。
  原来,海、陆两军矛盾,自两年前江东之战就已埋下。当时东路军推进太快,张宗抵达会稽时,敌人竟已全部投降,整场战争中,海上舟师就拿下了一个县,一时沦为笑柄,连驻地,都是东路军奉诏让出来的,可没少受人讥讽白眼。
  这次他们来得早,还夺了番禺城,交割城郭时,底层水手便神气了,对友军阴阳怪气了一番。
  但东路军强攻横浦关、阳山关付出了不少伤亡,他们反认为陆军流血流汗,倒是海上舟师吹着凉风捡便宜,耿将军的麾下,哪受过这委屈?
  想到死在五岭的袍泽,顿时怒从心起,张嘴就骂:“张宗区区一杂号,乃是车骑大将军旧部,汝等也一样,见了东路军,当避道作揖,岂敢如此张狂!”
  自家将军受了侮辱,水手们也急了,双方起了口角,进而演化为拳脚相向……
  好在没动兵刃,也没出人命。
  张宗皱着眉听完前因后果,东路军那边也来通气,说偏将已经严格惩办麾下,还望伏波将军息怒,张宗也笑呵呵地回复,这不过是不懂事的“孩子”撕打,身为大人,当然明白是非,两军“情谊”不会因此受任何影响。
  这时,军法官再度询问,应如何处置水手们?是从重,还是从轻……
  “赢了么?”张宗如此反问,让众人一愣。
  “本将军是问,昨夜的架,打胜了么?”
  亲信们恍然大悟,纷纷道:“大胜!东路军兵痞鼻青脸肿,而我部水兵全甲而归!”
  海上舟师中,泰半来自青徐,他们吃不惯江东的稻米饭,而在海上长途行驶,数日不靠岸,所以囤积了许多干粮——主要是长安那边流行的黄面馒头,风干后可屯旬月,要吃时泡水即食,若不泡发,猛地一口咬下去,能磕掉门牙!
  水兵们怀中多揣有硬馒头,此物之坚,堪比石砖,逼急了掏出来往对方脸上招呼,能不胜么?
  听说架打赢了,张宗脸色一板,用最严厉的话语,给了水手们最轻的处罚:
  “统统罚入底仓摇桨!”
  “去合浦的海路,可长着呢!”
  湛蓝的天空,满天乱飞的白海鸟落在暗黑色礁石上,五光十色的贝壳被海水冲上长滩,深绿色的红树林从中,隐约能看到猿猴飞跃的身影……
  南海之美,甚于东海,但看多了也就那么一回事,而且张宗知道,他们赶在最舒适的季节南征,若是其他时候,酷暑卑热、瘴疫蛇虫,能夺走船上一半人的性命。
  提起合浦郡,少数人会想到珍珠玳瑁等名贵贡品,多数人则脸色微变,在中原,合浦是悲苦的代名词,也是近百年来,最著名的流放圣地呢?
  从汉成帝开始,到新莽时期,流放合浦的王公大臣,就多达十余波。交州已经够偏僻了,合浦郡更有崇山峻岭与番禺、苍梧等地隔开,转过身就是咸苦的大海,无处可逃,流放犯多半早夭。
  许多军官由此产生一个推断:“既然多是流刑之人后代,合浦郡百姓,应当痛恨汉家,大魏王师一至,自然传檄而定罢?”
  张宗却没这么乐观,这场战争,为避免强攻五岭伤亡太大,他们打了一个时间差:刘秀主力尚在交趾、九真平叛,汉军舟师则在日南。
  而现在,听说刘秀娶了征贰,汉骆已如一体,回师合浦,此地的抵抗,将比南海更加剧烈。
  但胜利肯定属于他们,就张宗所知,中路军的岑彭,也已攻入苍梧,耿伯昭会与他汇合,两位大将由北向南平推,逼近合浦。
  张宗的任务,还是抄后路,从海上配合中、东二路陆师,彻底将刘秀困死在这南海之滨,结束十余年的汉魏之战!
  就在这时,海岸线陡然一变,从东西走向变为南北,舰队向南航行两天后,海岸又向西延伸……
  这其实是一个半岛:雷州半岛,北部与大陆项梁,东西南三面临海面洋,犹如一只探波锁海的巨爪,横伸入海!扼琼州海峡之咽喉,浅浅数十里相隔的,正是汉朝弃置多年的海南岛。
  只要穿过海峡,就能抵达他们的中转站:徐闻港。
  交州三大港:合浦、徐闻、番禺。徐闻县就在半岛最南端,三面环海,滩涂宽阔。汉武帝以后,南海诸国前来入贡,大多由此上岸,而来自中原的冒险者,追求海中明珠、璧流离、奇石异物,也从此南下,蛮夷贾船,往来不绝,由此造就了徐闻港的繁荣。
  穿越海峡之日,正好是武德十七年(公元41年)正月初一,天亮启程前,张宗举行了小小的庆祝仪式,与诸军吏遥拜北方第五皇帝所在,又以二牢献祭南海神”不廷胡余”,据说此神脸似人面,两耳缠绕着两条青蛇,脚踩着两条赤蛇,其喜怒控制着海上天气。
  祭罢,客串巫师的导航吏,记录了今日的水文气候:
  “本日天气晴朗,波浪却高。”
  神飨后的肉是不能浪费的,厌倦了腌肉咸鱼的船员,终于吃到新鲜猪羊。
  等他们饱餐一顿上路,正巧是西北风,众船顶着风艰难前进,右边是浅白色的大陆海滩,左边是模模糊糊的珠崖故郡,后面是一条条船迹白线,而前方……
  在前数里的领航船上,忽然升起了红色的旗帜!
  那是遇敌的标志!
  这消息很快传到了张宗所在的旗舰“琅琊台”上,他迅速来到船舷,举起千里镜望向远处。
  徐闻港已遥遥在望,但就在海峡洋面上,却停泊着许许多多船只。
  最初还以为是出逃的难民船,但它们且排列有序,头向东方。再近时,便能分辨出楼船、大翼、艨艟之类,小船数量更多达数百!
  整个交州的船,都集中在此了?
  其中几艘,还悬着炎炎汉旗。
  放下千里镜,张宗脸上尽是激动。
  成军近十年,海上舟师也算攻城略地,对得起皇帝的投入,唯一的遗憾,便是水上未逢敌手。不料今日,竟将迎来海上初战!
  对面正是汉家最后的舟师,由宿将臧宫所领,他去年刚被刘秀拜为“横海大将军”。
  一个月前,臧宫刚从日南郡回到合浦,却惊闻番禺已陷。南海的败局难以挽回,他们知道,徐闻将是敌船下一个目标,而眼前这道海峡,正是必经之路!
  回过头,臧宫望向在南国被晒得漆黑的长江舟师老兄弟们。
  “诸君。”
  臧宫的话中,带着悲壮与决绝,一如那些浴血江汉、身丧两淮的袍泽们。
  “大汉,已无路可退了!”


番外10 入海(终)
  时代变了!
  站在“琅琊台号”船舷上,魏伏波将军张宗目送眼前的敌船在炮声中沉没,旋即放目四望,寻找下一个目标。
  此役,双方在狭窄的海峡上遭遇,避无可避,风向还对汉军有利,除了寻常的楼船艨艟大翼外,臧宫令人多造小船,载茅草和膏脂等易燃物品,乘风纵火冲向魏船。
  张宗则用了雁翎阵,以南北向结队,船头对准来敌。
  传统水战一般在百步内,才能互射弓弩,十步之内,则用钩拒你推我攮,也有依靠艨艟撞角直接冲阵,跳帮上船短兵相接的。
  这次却不同,远在百步开外,魏船先锋队的舰首炮便火力齐发,声震海峡!
  尽管这种距离发炮准头感人,但气势很足,汉军中近半船只迟疑放缓速度,剩下的则依然向前。海峡再窄也比长江宽,布置在前的火船被轻松避开,或钩住拖到一边。双方接近到五十步内,汉船只能以大黄弩及强弓击敌,对方却将楼船上黑漆漆的炮口对准了他们……
  汉军战船颇为英勇,常无畏地靠近,试图撞击同归于尽;汉军水兵也表现不俗,他们中多有南海采珠人,水性良好,甚至超过了训练多年的魏军水手,跳帮时嗷嗷叫着,不惧死亡。
  战果却是一边倒,从日中到日昳,短短一个时辰,放眼周遭,汉军舟船开始大败退,来时顺风,如今成了逆风,魏军舟船紧追不舍……
  许多汉船逃不掉,只能放弃抵抗,或全船悬旗投降,或在中炮起火后,鬼哭狼嚎地跳海求生,期盼能游回十余里外的岸上。
  张宗最关注的,自然还是敌军首领的旗舰。
  那是一艘庞大的楼船,一看就是用南方巨木建造,高耸的桅杆,高低有序的兵楼,如今却在魏船的围攻下千疮百孔,船首倾斜向上,船尾正慢慢滑入海底……
  在千里镜中细细观察这艘船,在百多名幸存水手中,张宗发现一位以布裹创,仍坚持在甲板上的将军,或许便是汉“横海大将军”臧宫。
  船倾斜得更严重了,汉军不再挣扎用头盔、木桶勺水,陆续有人跃入海中,试图逃离厄运。
  魏船不远不近地包围了他们,等待投降者游过来,上百人如落汤鸡般在海里飘着,哀求魏兵伸出桨叶拉一把。
  但仍剩数十人,仍坚守船上,聚集在臧宫身边,紧紧簇拥着他。
  胜负已定,张宗令人靠近喊话,让臧宫投降,但船上却用呼哨和骂声表示拒绝。
  臧宫倒是彬彬有礼,他面容沉静,朝张宗的旗舰拱手,又在坚持留下的士卒中,挑出一个满脸恐惧的年轻汉兵,笑着让他下海,游过来,转告了自己的遗言。
  “此役是张将军胜了,宫心口皆服。”
  “十年来,吾等失了淮北江陵,弃了江东荆南,离家越来越远,如今连交州也守不住了……”
  “若汉家注定失去最后一片陆地,那本将的座船,便是炎汉最后的疆城!”
  “臧宫守土有责,无陛下诏令,不敢离!”
  张宗肃然起敬,制止了校尉们补炮轰沉的叫嚣,只敛容而立,为敌人的末路做个见证。
  时间一点点消逝,先是船身,然后是箭楼、桅杆……慢慢被湛蓝海水吞没。
  大船带着臧宫及数十名汉兵,一起沉入海底。
  太阳西坠之际,只剩下一面残破的汉旗,漂在琼崖海面之上。
  事后证明,臧宫对战局还是太过悲观了。
  琼海大战后,张宗连夜登陆徐闻港,这座滨海县城已为炮声所震,迅速开门投诚。数日后,海上舟师休整完毕,正准备朝合浦港进发,却惊闻陆上的噩耗。
  “中路征南大将军、楚公岑彭,南下后病笃不治,本月初于苍梧薨逝……”
  张宗闻讯,一时间百味杂陈,他和岑彭分属不同派系,甚至没合作过,朝廷上相遇,也只有点头之交。
  但这位名将为大魏立下了赫赫战功,人尽皆知,荆襄、当阳,几乎每场硬仗都有岑彭的身影,从江州奔袭蜀中,更是一着妙手,让诸将颇为称道。最难能可贵的是,岑将军并不争强好胜,荆州兵本有机会先取成都,他却宁让给马援,自己跑去堵成家残部退路,力求除恶必尽。
  连第五伦也评价,说诸将最顾大局者,非岑彭莫属。
  如今刘秀尚未授首,岑将军竟南征不返,实在是莫大的遗憾啊。
  张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,半响后只对左右感慨道:“岑将军,错过了封王的机会啊。”
  魏朝设五等爵,最初顶多有万户侯,无人能跻身公爵,直到灭公孙述后,方以马援为“秦公”,岑彭为“楚公”,皆食封十万户——魏朝公名,以史记中的十二诸侯为准,对应天上的“匡卫十二星”,一般按照功臣籍贯、立下战功地点来定,并无实际疆域。
  后来小耿取江东,逐刘秀,功第一,也封“齐公”。
  大家纷纷猜测:“燕公的位子,莫非是留给吴子颜的?”
  但吴汉已被第五伦晾在北边十年了,能做的事,就是吃饭睡觉打匈奴,想要封公,怕是先得灭了匈奴?
  去年筹划征平岭南前,第五伦南巡荆湘,定“武昌”为南京,补全了五京制。他又召集诸将,在宴飨上,皇帝居然打破五等爵规矩,亲口对张宗等人承诺:“灭吴者,爵加一等!”
  张宗如今是侯,若他实现此事,当有机会混到公爵,而岑、耿、马三将,岂不是有机会同时封王?那北边的吴汉,不得酸死!
  谁也没想到,如今西路军为句町所阻,赶不过来,中路军岑彭忽然逝世,封王的唯一人选,只剩下耿弇了!
  “耿将军能否晋封‘齐王’?”这念头在张宗脑中一闪而过,旋即想起,韩信,汉初时也是“齐王”呢……
  很快,事情又来了一次大转折,岑彭病逝引发了一系列震动,中路军群龙无首,哪怕按照岑彭遗策行事,也拖延了数日才从苍梧南击合浦。
  这使得不知情况的东路军前锋孤军深入,竟在合浦北部(今广西玉林)被刘秀带着汉骆联军打了个伏击战,万余人几乎全军覆没!
  但这场胜利,未能挽回交州局面,合浦多为前汉流放臣民后代,对“汉”并无好感,根本没有全民战争的基础。随着小耿大军推进,张宗也从海上围困合浦,刘秀已经山穷水尽。
  刘文叔再度施展了老刘家跑路天赋,于武德十七年(公元41年)春末,带着万余残兵,从后世的十万大山南麓,退往交趾……
  考虑到岑彭逝世,岭南初定,而句町国横亘牂牁江,威胁大军后方。加上夏天快到了,交趾、九真、日南三地骆人现在很服刘秀,甘心受其驱使,一味追击恐遭不测,第五伦叫停了追击。
  战争又一次被刘秀拖住了。
  “到头来,吴王秀仍是未灭。”
  在合浦与耿弇一同接受罢战诏令时,张宗如此感慨。
  “惜哉。”耿弇漫不经心地应,但当张宗瞥眼看过去时,却发现耿将军的神色眉目,竟无半分遗憾……
  反而是无比的轻松!
  尽管距离“公”的爵位尚远,但靠着徐闻海战的大胜,张宗仍被第五伦拜为“伏波大将军”,俨然成了魏朝的海军上将……
  或是想回报皇帝的厚爱,张宗颇为积极地上书请命,希望能从徐闻、合浦出海,沿着交趾海岸南下。虽然交趾、九真二郡并无海港,但交州最南端的日南郡,却有几处优良的海湾。
  “舟师袭取日南,便能与陆师南北对进,灭刘秀于九真!”
  若有机会升爵封公,张宗希望是“晋公”,他故乡虽在南阳,却在河东打出了名堂。
  第五伦对张宗这条建言深以为然,但又以为时机尚未成熟,可先驻兵屯田于番禺、合浦,从长计议。
  大概是怕海上舟师太闲,第五伦给他们安排了一趟新差事:运人。
  运的正是残汉的“遗老遗少”,大军南征时,在苍梧等郡被俘获了万余汉兵,更有多达数万的南迁民众,滞留番禺。
  新设的交州刺史部,已对这批人进行甄别,愿意归顺大魏的,视为编户齐民,留下继续种田。仍有不少人心怀汉室,听说刘秀在交趾九真负隅顽抗,竟试图脱离魏军监视,逃去投效……
  对这些冥顽不灵之辈,有人提议杀光了事,有人觉得干脆放他们投刘,再在里面掺点内应,方便他日灭吴。
  但第五伦却做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决定,他要将这五千人,统统流放。
  流放的地点,正是徐闻港对岸的大岛——儋耳、珠崖故郡。
  自汉成帝以来,朝廷放弃二郡,只剩下一个“朱卢县”。王莽时,连这个县也被岛上夷民攻没,此后三十年间,再无建制,第五伦是想重新统治此岛么?
  但第五皇帝行事最讲究实际,耗费几万钱维持小块疆土的亏本生意,他怎么可能做!既不打算恢复建制,也不愿意派兵留驻,天天和岛民厮杀。不过是想将那些自诩“汉遗民”的人,扔过去自生自灭!
  首次运输于四月份开始,几艘大翼载着不多不少五百人,离开徐闻港南行。
  既然是流放,也不必去什么故儋耳县、珠崖郡,采取就近原则,过了海峡,便能看到大岛北部,有一处长达十余里的平坦海岸,唯独有一岬角突出,壮观的礁石堤直伸大海,拦住了海潮。
  大翼于此停泊,将流放者们送到沙滩上,扔下奉皇命给他们的少数种子、农具、武器外,便起帆扬长而去。
  只留下五百人与滩涂上的寄居蟹为伍,他们茫然回首,看着这炎热的岛屿怔怔出神。
  这座岬角在另一个时空的后世,有个很响亮的名字:
  临高角。
  武德十七年夏,魏军一切军事行动几乎停滞,连运送遗老遗少上珠崖岛,都暂时搁置。
  都是因为可怕的大风!
  来南方前,张宗还笑话过那些谈风色变的家伙。
  “岂不闻宋玉《风赋》?齐地之风,缘泰山之阿,舞于松柏之下,飘忽淜滂,激飏熛怒。耾耾雷声,回穴错迕。蹶石伐木,梢杀林莽。”
  在张宗看来,只有平原才可能诞生狂风,南边丘陵遍布,风经常被挡住,何惧之有?
  直到他与海上舟师驻扎会稽期间,才感受到滨海大风的威力。
  风来时,扬沙走石,望楼倾覆,折林木无数,城铺粉堞颓塌十分之九,坏官私庐舍商舶民船不可胜计。接着是骤雨连宵,东海大溢,潮高四五丈,句章港内水高五尺多,稻田里甚至能行驶船舶,杀人畜,坏庐舍,漂没人口千余。
  其威力之大,张宗见所未见,只能带船队缩在句章港瑟瑟发抖。
  这种大海风侵害地域非常广,北到青徐,南及交州,都闻风色变,这也是滨海地区人烟稀少的缘故——运气好的话,能过几年安生日子,但只要风来一次,所有积蓄都会被海潮卷走,农田遭咸水侵害,也会毁于一旦。
  张宗也觉心有余悸:“海风之患,与兖冀河患颇类。”
  脆弱的农业经济,怎么经得住这种折腾?但要想修筑沿海堤坝,对尚未开发的南方而言,代价又过高了。
  不过民间也有传闻,将这些大风的来源,指向闽中以东,那片深蓝色的海域……
  武德十七年秋,眼看大风季即将结束,带舟师驻扎合浦郡的张宗,也收到了第五伦的诏令,要求他们执行一项极其特殊的使命……
  “秦时有石刻言,六合之内,皇帝之土。西涉流沙,南尽北户。北过大夏,东有东海。”
  “然东海之东,渺茫一片,不知何处,唯有仙岛传言,又云海神居之。”
  感慨这一番后,第五伦在诏书中说,根据“可靠消息”,闽中以东数百里外,有一座大岛,暂且称之为“夷洲”。
  皇帝不知听了哪个方术士胡说八道,竟对那里产生了浓厚的兴趣,让张宗派遣南洋水师的东冶分舰队,几艘船携带足够食物,离开海岸,向东远航!去寻找夷洲。
  这对于海上舟师来说,是一个巨大的挑战,说来惭愧,成军快十年了,尽管朝廷下发了罗盘等物,又为每支船队配备了名为“牵星官”,依靠星盘寻找方位的导航员,但他们从琅琊到合浦,始终没出息地在能望见陆地的近海航行。
  导航手段能够跃进,但船只形制、远航经验积累,却非一朝一夕能成,就算能确定方向,一旦船只在远海遭遇风浪,仍有很大概率沉没!
  于是出航时,船民皆要祭拜海神,东海祭“禺虢”,南海则祭“不廷胡余”,以求平安。
  现在,是时候离开近海,驶向远海了么?他们要驶向的,可是有风穴之称的东海深处啊!
  不管舟师愿不愿意,皇帝有命,便必须执行,张宗立刻令人着手准备,好在第五伦对他们的要求,并不算高,诏书上是这么说的:
  “舟师若觅得夷洲岛,不必深入内陆,惊扰岛民,且树五德旗,铭石纪之而返足矣。”
  第五伦对这次远航,满怀期待,但在他看来,这只是一个国家漫漫海上征途的开端。
  “启航,入海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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